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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富勒浑谨跪奏:梁诗正归乡后,杜门不出,言行极是敛抑。臣借请安之名往探,言语间多方引逗,彼皆以‘林下闲身,不问朝政’、‘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等语搪塞,应对圆滑,未露丝毫怨望之迹。观其形色,确有惊弓之态。然其城府深藏,臣初至,彼或未深信,故不肯多言。臣当另寻机缘,再行探察。伏惟圣鉴。」
逾半月,闻听梁诗正‘偶感风寒,牵动耳疾’,其心中一动,遂备下上好川贝、燕窝并诸色时新果品,复登门,托名‘探疾问安’。
此番复见,仍在‘听雨轩’。梁诗正斜倚湘妃竹榻,额敷热巾,面色微透蜡黄,精神似有不济,对答间常侧耳谛听,显是耳疾非虚。富勒浑见状,言语间更添三分亲热关切,几欲促膝榻前。
“梁公,几日不见,何清癯若此?定是侍奉老大人劬劳过甚!晚生特觅得几味对症之剂,或可稍解沉疴。”
梁诗正欠身致谢,声带微沙:“有劳臬台挂念。老朽不过微恙在耳,静养数日便可。家父沉疴……咳,颇费心神耳。”言毕指耳,面有戚然。
富勒浑顺势趋近,喟然道:“梁公纯孝,天地可鉴。然金玉之躯亦须善自珍摄!公之一恙,倒令晚生忆及京中故旧。嗟乎!今之庙堂,失梁公这等柱石,实为大憾。尤是胡逆案后,人心惶惶,寻常笔墨酬酢亦皆战战兢兢,惟恐……”
梁诗正阖目养神,似未听真,只含糊应了一声“唔”。
富勒浑觑其神思昏倦,似懈戒心,胆气陡增。佯作推襟送抱之态,几作耳语:“梁公明鉴,那胡中藻,岂非丧心病狂已极?作此悖逆诗文,蛊惑黔首,直当……直当寸磔其尸!凌迟之刑亦属宽贷!”言时双目如隼,紧攫梁诗正面庞,不遗纤毫。
话音未绝,榻上梁诗正双目骤睁!竟猝然坐起,额上热巾应声堕地,枯掌“砰”然重击于侧畔紫檀小几!其声震耳,几上笔砚纸墨俱是一跳!
“富臬台此言,真乃鞭辟近里,深契吾心!”梁诗正须发戟张,面赤如血,声音陡然拔高,竟盖过了他自述的耳疾之状,“那胡逆!何止狂悖?实乃沐猴而冠、衣冠枭獍!桀犬吠尧,死无其所!其心可诛,其行可戮!所作诗文,句句藏奸,字字含沙,谤讪圣德,离间天亲,动摇国本!此等乱臣贼子,神人共愤!凌迟?实乃法外施仁!当处以极刑,挫骨扬灰,方泄神人之愤,方昭天理于日月!”
言至激切处,其膺膺然如鼓,猝然攫起几上素日珍爱之定窑素盏,目眦欲裂,狠狠掼于地下!“铿然”一声脆响,瓷片如碎玉溅雪!恨犹未已,复又戟指虚空,厉叱道:“此獠不诛,天理何存!其罪罄南山之竹难书,其恶决东海之波难涤!九族当诛,万死难赎!”
骂声如惊雷滚地,在寂寂书斋中激荡回旋。富勒浑为这雷霆之怒所慑,身形微仰,旋即目中精芒乍现,忙不迭拊掌应和:“梁公骂得痛快!字字诛心!此等逆天叛道之徒,天地共殛之!”
梁诗正喘息稍平,怒容未褪,却倏然转向富勒浑,目中浮起一层浊泪:“然!然吾皇至圣至明,至仁至德!遇此罪盈恶稔、万死难赎之徒,竟……竟止赐自尽,全彼尸骸!此等如天之仁,此等覆载之量,亘古未闻!真尧舜禹汤复见于今!每思圣上浩荡天恩,老朽……”言至此处,喉头哽咽,以袖障面,肩脊微颤,“……便惶愧无地!恨不能为君父分忧于前,复痛逆贼负恩于后!五内若灼,痛何如之!”
富勒浑见状,急离座躬身,恳切慰道:“梁公忠义,天日可鉴!圣上仁德,泽被苍生,感格天地!”
一番疾雷怒电般的痛詈与颂圣过后,书房内激荡之气似被撕开一隙。梁诗正耗竭心神,颓然倾回榻上,气息咻咻。默然片刻,方抬眼视向富勒浑,眸光复杂,尽是劫波历尽之倦色。
“富臬台,”其身形微偻前倾,状极私密,“你我虽分属上下,然昔日户部同值,亦算袍泽之谊。老朽今谨奉数语刍荛,望君深察。”
富勒浑忙正襟危坐,肃容道:“梁公金玉之言,晚生定当镂骨铭肌!”
梁诗正目光徐移,掠过案头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复落于地上狼藉碎瓷,语若千钧,字字凿心:“嗟乎宦海……风波之险,远逾瞿塘滟滪!朝服未冷,楚囚加身,不过旦夕之变。其间凶危,十常八九……皆系于此‘楮墨’二字!”
“胡逆前车,殷鉴不远!片语招尤,只字贾祸!慎之戒之,往后凡有字迹,无论公私巨细,务须惕厉如履薄冰!万勿授人以柄!笔落即成错铸,墨凝便是祸胎!纤毫痕迹,足为索命之符!宁付劫灰,毋遗浪墨;宁缄金人,毋留笔痕!此乃……立身保命之金针度也!”
富勒浑闻言心旌剧震,面作感激涕零状,连连拱手:“梁公箴言,字字珠玑,晚生如拨云雾见青冥!必当夙夜惕厉!绝不负梁公回护再造之恩!”
二人复作惺惺惜别之态,富勒浑方始告退。梁诗正强支病骨,将其送至二门滴水檐下,目送那青呢官轿没入雨幕氤氲的影壁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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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黑漆大门“轧轧”阖拢,内外顿成霄壤。梁诗正面上激愤、感佩、推诚诸色瞬间尽褪。他背倚着寒气侵骨的门板,颓然滑坐于地。冷汗早将中衣浸透,此刻方如冰澌乍解,自额角、鬓际、脊沟涔涔而下,汇作寒流。
管家见状,慌忙抢步上前,一手掖住梁诗正微颤的臂膀,一手托其肘腋,急声道:“老爷仔细!寒气侵骨,莫伤了元气!”待搀扶起来,觑他面色灰败,气息咻咻,心下忧煎,方凑近了低问:“老爷,那富大人已是三番探问,话头都被老爷圆融挡去。瞧这光景……他总该歇了心思罢?”
梁诗正借力站稳,身形犹自虚浮。他摆了摆手,一声涩叹:“岂有这般轻易……”
“只怕在圣听与彼辈眼中,反道我是惊弓之鸟,愈发藏锋敛锷,不肯稍露真意。”
“欲销九重之疑,必使富勒浑深信,我与他已是剖肝沥胆、刎颈无移的至契。惟其如此,落在他耳中,方有那一二分真意可采……且观后着罢。”
养心殿东暖阁。傅恒肃立班首,神色沉沉。英廉、刘统勋、汪由敦、来保、舒赫德,两厢肃列,满汉衣冠俨然。殿中气息,沉滞若胶。
“西陲准部之事,达瓦齐、阿睦尔撒纳二酋阋墙,部众离心,此天赐良机也!正可犁庭扫穴,廓清绝域,竟圣祖、世宗未竟之功。诸卿以为若何?”
英廉躬身出班,振袖拭汗,顿首奏道:“皇上洞鉴万里。然臣忝掌度支,备尝其艰。去岁平定金川,虽赖天威,却国帑未复。今户部库帑,”言及此,喉结剧动,声气几窒,“实存帑银,一千八百万两有奇。若再启万里征伐,粮秣转运、军械马匹、犒恤抚亡,糜耗巨万。臣……窃忧竭泽而渔,国本动摇!”
皇上眉棱陡聚,龙目深寒,龙颜已是不豫:“英卿所虑,谋国老成。然岂不闻汉武元狩旧事,太史公所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彼时边患不除,后世永无宁日!今忍此匮乏,乃为子孙立万世磐石之基!”目光倏转刘统勋,“刘卿职掌刑名,素谙民瘼,有何见地?”
刘统勋应声出班,身如古松峙岳,声若洪钟:“皇上心系寰宇,臣五内俱感。然金川战燹方熄,川陕滇黔之地,创痍未平,哀鸿犹在,流民归耕尚需时日。若再兴大军西讨,徭役必剧,转运益繁。臣恐内地生民喘息甫定,疮口未合,复遭斧钺之斫。民力若此凋残,恐伤国脉元气,非社稷久安之福也!”
英廉、刘统勋二人相继抗言,字字针砭,刺得上颜阴沉如铁,龙威渐炽于九重。
来保颤巍出班,亦俯首谏道:“皇上,老臣斗胆。准噶尔悬隔绝域,部族素以狼戾无恒着称。纵可趁其内衅而取之,然得其地难守,得其民难驯。昔年圣祖仁皇帝三征朔漠,竭移山之力,终未能永靖边患。臣恐大军深入,迁延日久,师老兵疲,粮道悬绝,重蹈覆辙矣……则噬脐何及!”语未竟,数声呛咳挣出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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