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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弃(第5页)

黑影站在一旁,仿佛是另一个死人:“你走不走?”

承铣却又冷笑,屈膝跪上床去,给茶茶把被子整好,温柔得仿佛抚摩情人的头发。

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直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到了二门外,承铣才起身,绕过一个暗阁往西边走廊去了。

片时之后,承铎从东面长廊上跃马而来,大殿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夹马独自走进那暗阁,低头转过一道门楣,再转进一个花厅,却停住了。四周太安静,静得只有他的马蹄的声音。承铎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已经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缓缓策马进了花厅的偏门。在那个卧室里,他看见了那张床。

床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铎却透过被子看见了他的茶茶。她从来睡觉便如此,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她若赖在床上不起来,便什么都惊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马蹄声。承铎一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便跳下马来。房间里空落地响着马镫晃荡的金属声。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的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冰凉的皮肤,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交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着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死有余辜,但此事不可鲁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此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吹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的。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稀稀落落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铎坐在旁边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的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终。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的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吗?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着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的伤处抹上药,拿干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着远山,问:“她要死了吗?”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当初我向师父询问那迷药时,他说到过一种毒药,是高昌王室用来赐死贵族的,可使人死如生,其毒唯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吗?”他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的肩膀,低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做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周,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着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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