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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道:“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刚到营门,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骤然勒马道:“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一躬道:“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相。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军厚重礼让,不禁大生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道:“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等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听我说……”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道:“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是秦军最直接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瘙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芈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教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帖,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沣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沣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
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铁鹰锐士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道:“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道:“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哩!”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道:“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道:“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白起道一声“臣告辞”,大步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看准了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署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幅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道:“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道:“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也。”白起不禁感慨道:“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道:“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道:“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改日大白了,今日要听公号令。”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歹毒!”魏冄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册籍,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道:“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道:“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匆匆去了。魏冄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甚至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教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又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了。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动乱平息时,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候,嬴稷母子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追杀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能“刷”地撕开蛇皮将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日,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轻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馑,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从不试图解释给儿子。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轻,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像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决然没有这位年轻将军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像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军,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教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一躬。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道,“坐了,大事要紧。”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道:“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道:“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道:“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命。”魏冄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如此说来,嬴显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道:“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教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教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一拱手道,“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保你月内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了。厅中转悠一圈,毫无睡意,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实则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彷徨到了天亮。
濮阳,今河南濮阳,战国时卫国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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