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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铁骑在手,又是嬴显掌兵,嬴壮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专一拜望了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世族贵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没有超过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没有任何治权,唯独有数量很少的象征性赋税。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养私兵。这些王族贵胄所有的,只是在长期征战中累积门下的一些伤残旧部。这些旧部在从军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隶农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脉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们跟随老主人长期驰驱沙场,伤残之后纵然有军功爵位,也仍然举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园里,与老主人终身相依。这些人虽不是私兵,也不会形成很硬实的战力,但却忠实可靠,尤其有一样长处:人皆百战余生,个个胆色极正,若是为主人复仇效力,说杀人不眨眼毫不为过。若能将此等死士聚拢得数百上千,那便是一支冲击王宫的惊人力量。
但是,这几家贵胄的家主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秦臣子,都已经到了深居简出的晚境,平日里从不过问国事。要他们卷入争王旋涡,那是太难太难了。嬴壮虽然打着太后旗号,说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猎,也还是没有结果。最令嬴壮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竟然一齐聋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门。“老匹夫!黑猪!”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立即去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见书案上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那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已在等候。
“赵国如何?动手么?”拱手之间,嬴壮的话已经急迫出口。
嬴离的少年嗓音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红芙蓉,上酒。”话音落点,荷花扁舟中一声清丽的回应,一个红衣少女倏忽飞上茅亭,石案上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桶与两只闪亮的铜爵。嬴离大袖一挥道:“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嬴离淡淡道,“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又黑又狠。”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嬴壮即位之日,割让河西十二城’,此乃赵雍原话。”
“欺人太甚!”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当”的一声大响。嬴离的少年嗓音却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骂道:“鸟!嬴壮称王,第一个灭了赵国,看谁黑狠!”嬴离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说得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这般。”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问:“调兵之事如何了?”嬴壮点点头道:“事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他与哥哥交谊深么?”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
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池,背对着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壮大是吃惊道:“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
嬴离摇摇头道:“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了?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壮点点头,“听说芈王妃嫁来时,嬴荡尚未出生,惠文王尚没有儿子。”
嬴离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嬴显与我一般,都做过伶仃子弟,我等一起浪迹过十年。”
“哥哥哪里话?芈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阳找见你的啊?”嬴壮云山雾罩了。
“那是后话了。”嬴离断断续续地唏嘘叙说着,“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宫女带出咸阳,在楚国云梦泽北岸隐居了下来。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与养母到云梦泽打鱼采莲。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打鱼采莲的一对母子。我站在船头,惊讶地看着对面船头那个与我一般大小但却虎势得多的孩童,不想却滑到了水里。养母不擅水性,急得高声哭喊起来。那个孩童一个鱼跃入水,将我举起来游到了船边。养母为了感谢那母子二人,留他们在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为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回不过味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等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几分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属我两人。”
嬴离大笑一阵,声音如莺鸣鹤唳:“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享!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像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园中,飘散在碧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过了离石要塞,一日之间进入了河西阳周地面。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城相距一百余里,决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只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穿不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全然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贴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一路驰驱颠簸,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无二!”硬是将马奶教大家均分了喝。骑士们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随了嬴稷。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常常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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