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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鹤轩连珠炮似的追问,我低头不语。黄克武不可能骗我,但戴鹤轩说的这些,却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我一时无从反驳,药不然在一旁着急地几次想张嘴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钱呐,还没我手里这放大镜值钱呢。”戴鹤轩把放大镜拿回去,钱扔还给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离开学术界了,但这点小伎俩还是识得破。我看你们也别忙活了,简单点。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学三个月气功,我什么时候教腻了,就把她放回来。”他终于露出了流氓嘴脸,我腾地火了,大声喝道:“姓戴的,你别欺人太甚!”
戴鹤轩稳稳坐在椅子上,双手一摊:“先派个小姑娘来砸我的鼻子,又派两个愣头青来拿假货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恼羞成怒,现在反倒说我欺人太甚?你们五脉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长辈,请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长辈,那就该换你们长辈来谈。”戴鹤轩说到这里,忽然歪了歪头,笑道,“哎,我想起来了,你们五脉如今一脑门子官司,家里的几位长老四处灭火,哪还顾得上管这种小事啊。”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这个不念旧情的家伙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居然还冷讽热嘲。戴鹤轩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继续喋喋不休:“想不到刘一鸣谨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图》身上。啧啧,当初我就说那东西有问题,可惜他不信。现在他让你来找我帮忙,有说过要承认错误的话吗?”
“没说过。”我回答。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袖子被人扯动,我低头一看,药不然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头,看到戴鹤轩正狡黠地盯着我,唇边浮现出一丝阴谋得逞的诡笑:“果然,你来南京找我,不是为了黄小姐,是为了《清明上河图》吧。”
我顿时明白过来,中计了。戴鹤轩这是浑水摸鱼之计,先云遮雾绕扯了一堆内功,再故意拿话挑逗我的怒气,让我心神一乱,然后突然从黄烟烟的话题跳到《清明上河图》,轻而易举就钓出了我的真实意图。
我尴尬而狼狈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鹤轩突然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刚才都没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许愿嘛。”我这才想起来,进门以后,他一直连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给我们。
认出我的身份以后,戴鹤轩的态度有所转变。不过我猜他与其说是热情,倒不如说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个几乎毁了整个五脉的人此时还替五脉办事,都会充满好奇。
戴鹤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呐,以一己之力单挑五脉,大义灭亲,踢破《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发誓要还古董市场一片晴朗的天空,新闻标题都给你捧到天上去了。闹腾成这样子,刘一鸣居然没把你开革出门,反而把你派来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他的话,就像是竹篾子一样扫在我脸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鹤轩道:“你对《清明上河图》的分析我看了,还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说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说到这里,戴鹤轩停口不说了,双眼眯起来。
我心中狂跳,关于《清明上河图》,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我正要发问,戴鹤轩一挥手,自顾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来是恶客上门,可其中又隐伏着一重变化。我本来看不懂,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得啦,你把钱给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把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且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机会?”
“我给你一个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台阶,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个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也都纷纷来函,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句。
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摆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人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的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的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尽头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墙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墙体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铜的香炉、茄皮曲颈花插、檀香木盒、荷叶茶盏、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笔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是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请射覆者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以往往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贵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什么有来历的出处,赌主会不会利用射覆者隔得远无法仔细检验这个劣势,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来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北京从前有过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杰,人家都叫他眼钉子。他有一个绝技,走过古董铺子,只要扫一眼,就能说出其中真品赝品,各自作价几何,比老师傅看得都准。卖古玩的一见他来,都赶紧用布帘把店铺挡上,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大街净”。他先后参加过几十回射覆,未尝一败,就连京城里的许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里,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后来郝人杰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对手摆阵时偷偷做了个暗格,他本来射准了,结果人家暗中给调了包,郝人杰不知内情,以为自己错了,一口血喷了出来,自信心全垮了,从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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