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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上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其中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久闻你破过佛头奇案,这次看看是不是言过其实。”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说不用你操心,我没问题。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
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边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到,再细就看不出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东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有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一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会大量流入中国。我扫了一眼雕纹的包浆,小童、树藤、山石、大树的表皮都覆着黑褐色包浆,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没错。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百步穿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一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无论如何也清除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你确定?”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为什么?”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路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一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去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纹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贵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许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是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却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和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就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而且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还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宝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样,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我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那一副嬉皮笑脸,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五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终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佛头那件事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了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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