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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志恒下葬那日,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早上四五点钟便开始下,一直不停。雷暖容望着环抱墓地的山山水水,不禁呜咽:“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不和我们回去了吗?”
雷再晖回答:“是,但我们还要回去。”
他将雷暖容和艾玉棠送回家。钟有初已经先行带着钟点工将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鸡蛋羹、素汤和一些清淡的菜蔬。
“伯母,你们一定累极了,先拿热毛巾擦擦脸。”
雷暖容一看见她便气不顺,哪管场合,只指着她的脖子叫:“还不把项链取下来!”
钟有初正将热毛巾交给雷再晖,雷再晖擦了一把,一根睫毛粘在了脸上,钟有初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没有明白,她便伸手替他拈掉。这亲昵的举动落在雷暖容眼内,瞬间暴怒,跨过茶几就要亲自来摘,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钟有初,就已经迎面一条毛巾掸过来,打得脸颊生疼。晕头转向间,她听见一个不响但极镇静的声音:“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有资格叫我取下来。”
见女儿吃瘪,艾玉棠心中颇不是滋味。正如雷再晖说的那样,钟有初不会和雷暖容计较,但若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客气,一旦不客气,只会莽撞冲动的雷暖容哪是她的对手!
原本就是低气压的大环境,饭桌上更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艾玉棠心知现在只剩孤女寡母,生怕钟有初会伸手来打一直哼哼唧唧、敲碗摔筷的女儿。钟有初刚放下筷子起身,她便眼皮一跳,整个人绷直,满面戒备。
可她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玉棠面前:“伯母,不要怕,我不打人的。”
艾玉棠勉强一笑——你虽不打人,但别人也不能轻易冒犯你。
饭后尚有几件琐事要处理,如帛金的回礼、藏品的处理等,雷再晖将雷志恒生前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如果哪件藏品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告诉我。”
艾玉棠知道那些藏品动辄便要六位数,怎么好意思叫雷再晖出钱,况且她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来历——于是直摇头:“烫手山芋,要来无用。”雷暖容倒是脱口而出:“有一座青色的球形镇纸,里面有一只火貔貅,脚踏云气,活灵活现,哥哥,我要那个。”
雷再晖点头,又对艾玉棠道:“我会保留有初的项链。”
闻言,雷暖容即刻要弹起,她现在已经成了定时炸弹,时时刻刻有爆裂的危险。艾玉棠将女儿两只手腕当做两根引信似的抓紧:“再晖,所有的事情你决定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就不强留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你们自己当心。暖容,妈妈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待他们离开,艾玉棠才松开女儿的手腕,低声警告:“暖容,拿了镇纸就别再想其他了,不要得陇望蜀。”
雷暖容气急:“他为什么要保留钟有初的项链?是作为对她演戏的答谢吗?给她钱呀!给她钱就可以了!”
“刚才再晖抽你一记你已经忘光了?”艾玉棠疲惫不堪,“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你满意?”
“她根本不配!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但你和爸爸对她太和颜悦色——”
“那你想要妈妈怎么做?去求雷再晖和你在一起,还是求钟有初离开雷再晖?自从再晖独自回来,我就知道,你总要寄生在他身上,可他又带来了一个钟有初!一开始,我也挑剔,我也介意,我希望他们分开……”
“你根本没有一点儿行动!”
面对女儿的指控,艾玉棠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你叫我硬生生地在你病重的父亲面前,将一对恩爱的情侣拆开?”
“爸爸知道他们是在演戏!说到底,是你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感受。”
“暖容!如果不在乎你的感受,当年我就不会昧着良心逼你父亲将再晖赶走,甚至不许他留在格陵!我以为他走了之后,会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空间,大错特错!一直以来,你只爱你的父亲,根本就看不起我!也对,我所谓的母爱根本没有底线,确实不值得你尊重!”
艾玉棠这样一番指责严重挑战了雷暖容的价值观,她的逻辑既没有底线,也不知尊重为何物,她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只有一条,分成独占与不在乎两类:“不用解释,你们根本不爱爸爸!你们如果爱爸爸,就会像他一样爱我!尤其是雷再晖,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根本不爱爸爸,所以也体会不到我对他的爱!你们都吝惜自己的感情,只有我……”
实在和女儿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雨丝如急弦般拍打着她的身体,透过灰色雨幕,艾玉棠突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视野虽然不好,她却能看见那一顶从家中出去的湖蓝色雨伞,走走停停,经过了小区前的布告栏。
雨伞继续前行,而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停下了。布告栏只有窄窄一条挡雨板,那黑色身影就无遮无拦地淋在雨中,动也不动。
艾玉棠记得那布告栏上贴着接种疫苗、消防安全等通知,以及丈夫的讣告。
伞面旋转,伞下的女孩子已经察觉身边的男人不见了,于是打着雨伞朝他跑过来。
不,雷再晖不是不爱自己的父亲。正如逼他离开的那一日,他无从分辩,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了一句“爸,保重身体”,便轻轻带上门离开。
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内敛而深沉,在心底形成一片黑海,吞没一切。在雨水的击打下,黑色身影突然慢慢地滑了下去,跪在了讣告前。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钟有初不顾自己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还尽力替他遮雨,两人一前一后,一跪一站。渐渐地,女孩子的身影也矮了下去,将手中的雨伞紧紧罩在两人上方。
“妈妈,你在看什么?”雷暖容来到艾玉棠身边,循着母亲的视线望下去,只看到这出默剧的结局。风大雨急,伞面如残荷般卷起,脱手,露出伞下两人,浇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偎在一起,肩膀双双塌掉,可见是在相对而泣。
看着这一幕,艾玉棠失色喃喃:“原来……原来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那是谁?是哥哥吗?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跪在他身边,陪他哭!”
“他不稀罕!”艾玉棠拉住欲冲下楼去的女儿,“你还不懂吗?如果他需要你我的安慰,就不会一直强忍着痛苦,一滴眼泪都不落。”
“我不管!”雷暖容又跳又叫,“哥哥太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
“他怎么不知道?一生一死,一去一来,一爱一恨,他心内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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