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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二章看谁挺得住
朝廷征收赋税是向来是有本色有折色,本色收的是正项的米麦豆谷等等,折色则是以钱钞交纳。大明宝钞刚刚发行的时候,一贯钞可以值两石米,但宝钞滥发,渐渐地也就沦落到和废纸差不多的境地,永乐早年因天下风调雨顺休养生息,宝钞三十贯也就是铜钱三百余文就可以买大米一石,而自从三次北征以及交阯连年难平,军粮国库耗费巨大之后,如今南北的米价几乎都是一石七八百钱左右,这已经让不少百姓叫苦不迭。
因此,米行一下子涨到斗米两百钱,要不是各家米行都是挂出了存粮所剩无几欲购者速的牌子,只怕愤怒的民众就得把米行都给砸了。这会儿听说官府以一百五十钱一斗的价格卖米,归德门和五仙门一下子就排起了长龙,一群卖粮的百姓还在议论纷纷。
“要不是刚刚刘大哥你拦着我,那会儿我就叫上大家把那黑心米行砸了!”
“兄弟,我还不知道么?我家老二就是在米行里头打杂的,清楚得很。听说这米行的存粮是真不多了,整个铺子里也就是二三十石,卖完了就得关门歇业。不止这一家,别的也都是如此。咱们广东这几年都是入夏就遭灾,这米行也没余粮……”
“刘老三你竟然帮那些黑心种子说话?我又不是没看过那些乡下的农人用船送了粮食进城粜米,就在去年秋收的时候,这些黑心种子收粮食的价格是每石四百钱!可现在他们卖的是每石两千钱,还说什么没余粮……要真是那么紧缺,官府的粮食哪里来的?”
“可谁知道官府这卖粮能卖多久……”
归德门西边的排队长龙中,几个身穿粗布短衫的汉子才吵吵嚷嚷了一阵,路上就响起了一声响亮的铜锣,紧跟着便是一个差役扯起嗓门的吆喝:“所有人听好了,府衙奉藩司衙门的令,从今儿个开始卖米。这是布政司和府衙从邻近州府粮仓那儿调来的粮食,斗米一百五十钱,每人限买一石……不过要是还想再买的,容易得很,您再排队!这粮食充足,您也不用赶在今天这一时半会,说不定明天再来,这粮价更便宜呐!”
前前后后吆喝了两遍,好几百排队的人全都听到了也听清楚了。这官府以前在粮价高昂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发米平粜,但从来都是限量,如今限量固然是一石,可人家怎么说的,想再买可以,只要排队!而且听那话语的口气,仿佛是说今后还会越来越便宜!于是,混在人群中的那些个粮行派来的人顿时都有些傻眼了。随着亲手买到了粮食,又看到又排了一次队的人买到了第二次的粮食,很快就有三四个人悄悄离开了归德门。
“你真的听清楚了,那些差役真的这么说?”
“千真万确!小的还看到好些个百姓围着那差役问东问西,他全都一一答了,而且小的亲眼看见不少人排队买了第二回,照旧是买到了粮食。”
“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多少人买了粮食?”
“回禀老爷,大约有六七百人,有些人是买了两次的。这会儿看到粮食充足,已经陆续有人回去了。”
徐家大宅正堂中,当听到那米行的伙计说出了今日混在买粮队伍中的见闻,徐正平立刻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危机。这一次提价的是广州城最大的三家米行,而且为了避免激起民愤,他有意让人放出消息,说是米行缺粮,而且就只是昨天的功夫,已经有一家米行在卖出一百石米之后关了门,今天早上才以货到了为由继续开门,为的就是避免官府强硬介入。如今倒是没人来追究这个,可官府这么一卖粮,他的如意算盘就打不通了。
前些天刚刚被处死的徐大牙只是徐家的旁支,算不上一个人物,可此人一死,将少男少女卖给那些番商的路子就此掐断,也让他一时半会调不到钱供奉给镇远侯顾兴祖。这一次要是没法在粮食上头弄一笔钱来,前些天他屯粮用的钱也就都打了水漂!
“派一些人过去,给我买粮,看看那边能有多少粮食!看谁挺得住!”
别人在揣测官府这次究竟投入了多少成本的时候,事情的策划者这会儿正在布政司衙门的二堂不咸不淡地处理公事,而事情的执行者正在和此次前来的几个人优哉游哉地品茗聊天。由于广州一年四季的天气都异常炎热,因此这会儿屋子四面的窗户一概大开,楼底下引进来的活水推动机括,木质的风扇便自动打着风。几把大藤椅围着一张雕花杉木高脚小几,各人的坐姿却是各不相同。有的翘足闲适而坐,有的只挨着半个屁股,有的腰杆笔直如对大宾。只有角落中的那三个人仍是专心致志拿着紫砂壶泡茶。
明初天下大乱,传承再久的世家往往也都败了,而洪武朝的勋贵也是走了颓势的居多,所以,从小便生活在世家大族,之后又经历了家族飞跃式上升的张倬,自然是被一群附庸风雅的商人当成了风仪举止的典范。此时此刻,张倬看见方敬放下茶壶,李国修芮一祥也都退到了一旁坐下,就冲他们三个微微颔首,随手取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紫砂小茶杯,又对其余人抬了抬手。一时间,四面人全都点头哈腰地连声道谢,这才各自取了一盏。
“这一次大灾之后,各位能倾力相助修贡院,到底是怀着慈悲心。广东若是能多出几个才俊之士,也是托了各位慷慨热心的福分。只不过,既然募集了钱款,如何计划如何翻修如何雇人等等也要烦劳各位多操心。都是善财,让某些人匀了手去,那就没意思了。”
修路、修桥、修寺庙、修钟楼……但凡官府要修个什么东西,向商人摊派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屋子里这帮商人们全是人精,起初在方敬带着两个小的上门让他们乐输善款修贡院时,全都哭了一阵子穷,让三人好不郁闷。可是,等到前些天张倬派人送了信来,他们立时便态度大改,你两百贯我三百贯,全都是踊跃得很,不消几天,这两千贯钱就凑齐了。
所以,张倬竟然说让他们自个主管这笔修贡院款子的使用,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楚胖子最为知机,当即笑呵呵地说:“大人实在是抬举了咱们。既如此,大伙儿一定督促那些人实心实料,一定把贡院修得好好的!”
他虽说面粗人胖,心底却精细,见张倬笑着点头,他就试探地问道:“听说如今府衙和藩司衙门在归德门五仙门卖粮,这是一等一的德政。只是,恕草民说一句实话,那三家粮行此前都囤积了不少粮食,就等着如今发一笔,若是他们派人使坏把官府的那些粮食都买走了,那可如何是好?”
张倬扫了一眼众人,见人人都露出了关切的表情,便知道这些人都很想知道官府这一回能否真的把高昂的粮价打压下去,能否真的让那几个顶尖的豪商吃一个大亏。想到张越居然能走通那边的门路,他便随手一合扇子,信心十足地说:“若是这帮人有这个能耐,他们不妨尽管让人去买。这几天,粮食会源源不断地运到广州,大家可以拭目以待。只要过了这一两个月,大家应该知道,湖广今年风调雨顺,恰好是大丰收!”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众人顿时全都连声附和,脸上带笑不说,心里也都乐开了花。楚胖子瞧了一眼五岳商行那个前来劝说自己揽总的总管事,心里极其庆幸,于是趁机又说道:“大人既然有如此把握,那咱们就放心了。只大伙儿都是粤地的商人,也都想做点事情,若是衙门有难处,草民还存着粮食五百石,全都可以借出去!”
谁都知道楚胖子看似憨厚,其实是从来不做没收益的事,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琢磨着那几家豪商得罪了布政司,也纷纷表示愿意“借粮”。然而,面对他们的踊跃,张倬却是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还要借重各位。只不过,如今我要拜托诸位的却不是借粮,而是想让各位在要紧的时候能够帮另一个忙。”
一个耐不住性子的商人忙问道:“什么忙?”
“买粮。”
整整五天,归德门五仙门两处卖出去的粮食足足有三千五百石,远远多过徐正平和另外两家粮行此前的预计。寻常百姓发现虽然粮价不降,可只要排队就能买粮食,过了两三天就渐渐没了之前的恐慌,排队买米的竟多半是三家粮行的伙计和请来的帮闲。于是,这三千五百石粮食中,他们吃下的倒是有一半。饶是如此,当看到每日珠江里开来的粮船一艘又一艘,广州城门处送粮的大车一辆又一辆,三家人渐渐有些挺不住了。
于是,到了第六天上午,三家粮行门口高挂的木牌也换上了斗米一百五十钱的价格。然而,早上他们刚刚挂上这么个牌子,下午归德门和五仙门的米价立刻换成了斗米一百四十钱。一时间,城中议论纷纷,又有不少起初觉着米贵,如今瞧着粮价下跌又动了心的百姓提着口袋去两处城门买米,于是,那三家米行已经不能说是冷清了,简直是一个顾客都没有。
“七天了,他们如今至少卖了一万石粮食,而这其中我们至少收了五千石!再这么下去,咱们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了,而且这得要多少本钱!”
徐正平冲着前来禀报账目的伙计发了好一阵子火,最后才喘着粗气说:“你回去告诉他们,降到斗米一百三十钱。如今广东各府州的粮价全都高昂得很,我就不信他们还会跟着降价,布政司衙门没那么多钱可以亏空!他们挺不住!”
徐记粮行既然降价,其余两家瞧着风头不对,也只好无奈跟进,如此一来果然是带来了不少生意,每天几十石几十石买粮的中等人家络绎不绝。可是,还不等他们庆幸这一回总算是稳住了阵脚,归德门和五仙门那边又传来了消息。
米价跌到一百二十钱了!
广东毗邻江西广西湖广,接壤的地块全都不是什么产粮区,因此偌大的广东平常都是靠自给自足。如今军粮征发再加上天灾,这自然是送上门的生意。而那三家最大的粮商全都是背景深厚,多年都是做这米粮买卖,因此这么摆出抱团的架势,自然是无人可以抗衡。可谁能想到,布政司在粮价最高的时候,突然昭告全城平粜,而且还一跌再跌到了如今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民间百姓也知道官府是和粮行扛上了。官府卖粮和粮行米价针锋相对,一方是斗米两百钱,一方则是斗米一百五;待到粮行降到斗米一百五,这边却已经是斗米一百四;而且如今到了一百二,居然还在跌。街头巷尾甚至还议论说,粮行最初下令自家伙计冒充百姓前去买粮,只希望官府存粮不足。然而,他们尽管几乎是一百石两百石的拼命收平粜的那些粮食,可官府竟是仿佛存货充足,如今除了徐家,其余两家都不敢贸然再收粮。
两个多月下来,藩司的平粜从来不曾断过一天,眼看粮价日日下降,原本挤着买粮的百姓也渐渐安心了许多,到官府和粮行买粮的渐渐少了。眼看不但广州府的粮价跌到了斗米九十钱,其余州县的粮价也都跌到了灾前正常水平,三家粮商无不是欲哭无泪。而直到这个时候,徐正平方才得到了一个让他几乎昏厥的消息。
此前广州府衙和藩司衙门卖的粮食全都是都司各卫所千户所的库存!
谁能想到,一贯和藩司各扫门前雪的都司衙门,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冒险出手相助。这一个月,都司把各卫所的存粮两万多石全都调到了广州肇庆两府给藩司平粜,等到事后又通过其余渠道从粮行以平价渐渐把粮食买了回去,不过是相当于淘换了一遍仓库的粮食。这一进一出,都司衙门至少到手两三千贯,只粮商们非但没赚着,反而落得一身亏空。
就在徐正咬牙切齿打算再搏一把重新抬上粮价的时候,新任市舶司提督太监张谦却终于到了,与之同来的除了之前贺正旦的几个使节,还有一批来自湖广的粮船。
今年的新米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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