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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矬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嘡”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地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给了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钦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两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踱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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