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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确有其事喽?你怎么不跟我说?”沈默的手气得直抖。
药慎行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普通明器,就没跟您说……这行市眼看就萧条下去,我也是为了五脉的今后着想啊!”
“糊涂!”沈默呵斥道。他知道自从北京改北平以后,药慎行一直在为五脉寻求新的生财之道。之前和日本人谈买卖古董的事,好歹算是合法生意,这跟盗墓的孙殿英偷偷接触,那名声可就全臭了。哪怕你一件没卖,都得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
药慎行心里很冤枉,他去找谭温江谈的时候,以为是普通明器交易,孙殿英还没开始盗墓呢——可没人会关心这个,大家只看到五脉和盗墓的孙殿英勾结。有心人只需要稍稍一推,就能敲钉转脚,把药慎行坐实成孙殿英的同党,五脉也会随之声名狼藉。五脉活的就是个名声,名声若是没了,那也就完了。
药慎行没想到,自己只拜访了一次,警察厅居然都能查到。更没想到,这一次普通谈生意,会把五脉推到绝境。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身子微微摇摆。
吴郁文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有什么话,咱们回警察厅可以慢慢说。铐走!”几个警察冲上来,把药慎行按住,咔嚓一声把一副精钢手铐给他戴上。沈默气得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药慎行媳妇一见相公被抓走了,“嗷”地一嗓子,放声大哭。旁边一个小娃娃也吓得大哭。其他五脉的人,吓得直往后躲。这一下子现场顿时大乱,哭闹声、叫喊声、劝说声、呵斥声一起爆炸,寿宴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
药慎行还在挣扎,试图反抗。吴郁文冷笑道:“你别着急,这次五脉勾结孙殿英的大案,上头说要从严从重,要抓的人多了,你在里头不会寂寞的。”药慎行听到这里,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在这一片混乱中,药来呆愣愣地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他想起来了,那个十二军军官的指头上,还戴着他爸给的武扳指呢。也就是说,这次吴郁文没抓错人,他爹确实跟孙殿英勾结起来,打算销赃。
可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药来脑子已经完全混乱。
“药来!”
一声怒喝,药来打了一个激灵。这声音太熟悉了,每次他爹要找他麻烦,都是这么怒气冲冲地吼上一嗓子。
“药来!”
又是一声。药来浑身发抖着走出人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爹被警察死死抓住肩膀,双手反铐在背后,今天为了接任族长而特意梳理的头发,现在完全乱掉了,狼狈不堪。药来喊了一声“爹”,再也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不许哭!”药慎行训斥道,药来一下子刹住泪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药慎行脸色惨然,情绪却已经恢复平静,他对药来道:“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药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药慎行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仍旧在角落发呆的许一城,又转回来,“我要你一会儿替我参加投炉问香,不必藏着掖着,我要你拿一枚白香丸,投进去。”
他这一句话说得非常大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默颓然坐回到五德椅上,药慎行的用意,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次东陵的事情太大,别说药慎行,就连五脉都有可能要折进去。药慎行只能毅然放弃五脉族长的角逐,和五脉割裂开来。这样一来,他所作所为,皆是个人行为,所承受的骂名,不会连累五脉。
白色香丸,代表的是五脉中的白字门,也就是许家——而许家只有许一城一个人。药慎行很讨厌许一城,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实力。如果自己不在了,唯一能把五脉带出困境的人,只能是许一城。他要求药来不藏着,公开投,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其他成员,自己会把五脉托付给谁。
药慎行平时为人处世格局略小,但在这关键时刻,他却毫不含糊地做出了选择。无论药慎行做错了什么,他凡事以五脉存续为最优先,这一点始终不曾变过。
“慎行,你啊……”沈默喃喃道。药慎行双目通红,满噙泪水。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背着双手冲沈默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都出血了。药来蹲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刘一鸣和黄克武怕他哭得太厉害,一左一右赶紧给搀走了。
沈默把视线投向许一城。他记得许一城跟吴郁文关系不错,如果能站出来说两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许一城注意到了这目光的压力,终于叹了口气,站到了门口的位置。
“吴队长,这件事真的不能通融了吗?”他问。
吴郁文眉头一皱道:“许先生,您别让我为难了。东陵案子有多大,这您比我清楚。这件案子,蒋主席、阎长官联合下了命令要严办,谁也没法徇私。”
许一城没办法,只得请求再跟他说句话。吴郁文不好得罪他,只得命令警察们稍微退开几步,说你只能讲一句。
许一城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药慎行却率先说道:“你别误会,我还是很讨厌你,我只是别无选择。”
“你也别误会。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个族长,我希望是做一个考古学者。”许一城神色平静。
药慎行大吼:“沈老爷子现在老了,现在能撑起这个家的,只有你而已!这是你的责任,你不能逃避!”
“我知道。”许一城淡淡回答。
这个答案让药慎行很不满意,他恼怒地吐出气来,还想要多说几句,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警察推着他往外走,药慎行只能向许一城投去一个忧虑的眼神,就像是被人夺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在一片哭喊声中,吴郁文把药慎行带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局面该如何收拾。沈默勉强打起精神,药慎行走了,可五脉不能散,他强忍悲痛,宣布投炉问香继续开始。
药来擦擦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前,抓起一枚白色香丸,投入炉子。其他有资格投票的人,依序上前,无一例外都拈了白色香丸,整个投炉问香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毫无悬念。
“我宣布,下一任五脉族长是,许家,许一城。”沈默用尽力气喊出声来,随即将香炉点燃。袅袅的香气飘起,勾画出奇妙的形状。若是平常,这时该是鞭炮齐鸣,宾客道贺的热闹场面。可此时下面的人,各自带着心事,还没从刚才的变故里恢复过来,整个院子里一片尴尬的安静。黄克武用力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说这回你可高兴了。刘一鸣却面色沉重,镜片后的那对目光,丝毫不见夙愿得偿的喜悦。在他们身后,药来望着香气的走向,一声不吭,任凭泪水流过脸颊。
沈默亲自把五德椅搬过来,请新族长上坐,把博山炉钥匙颤巍巍地递过去。许一城接过钥匙,却不坐下,而是朝下面一抱拳:“多谢诸位长辈厚爱,可一城如今尚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接任。”
下面的人一阵哗然,今天五脉是怎么了?五脉这一辈最杰出的两个人,一个被抓,一个当选了却不愿意接手。难道五脉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一日之内,太多变故,沈默疲惫不堪,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衰老。沈默鼓起最后的力气,走到许一城面前,沉痛地说道:“一城,你对当年被逐出五脉,仍有心结?对于我之前袖手旁观,仍有不满?老夫可以一力承担,但你不可甩手不管呐……”
说完以后,沈默脚下一软,竟要跪在他面前。吓得许一城连忙把沈默搀扶起来,自己跪了下去:“一城绝无怨恨,真的是有要事在身。”
“什么事,比咱们五脉还重要?”
许一城抬起头,眼神凛然:“武则天乾陵即将被盗,我绝不能让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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