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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楚怀王在八千铁骑禁军护卫下,带着新王后与四名侍女,随着秦国特使嬴显北上了。沿着颍水河谷行得两日,堪堪将近陈城,一支马队突然从颍水西岸的丛林中冲出,横在当道不动。楚怀王正在特制的宽大轺车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遥遥望见当道军马,浑身一激灵道:“是秦军当道么?秦使何在?!”正在此时,车前铁骑圈外的护军大将一声长呼:“春申君晋见我王!”刹那之间旌旗分开两列,一个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车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陆,来此何干了?”楚怀王对屈原与春申君不同,对屈原是怕是烦,一见头大如斗,生怕他义正词严地教训自己;对豁达谐谑的春申君则颇是喜欢,只要不说国事,很是喜欢与他盘桓。这次春申君丢失郢都丧师十万,举朝问罪,唯独楚怀王不置可否。此刻见春申君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也不忍去问他罪责,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毕竟,春申君丧师失地,老国王也不能过分娇纵于他。
春申君一拱道:“噢呀,臣请我王移步说话,黄歇有秘情陈说。”
老国王皱了一下眉头:“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变法了?”见春申君咬着牙不说话,老国王豁达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说话。王车进入密林,不许他人跟来。”王车驭手“嗨”的一声,那辆青铜驷马轺车辚辚驶进了旁边的树林。
轺车刚刚停稳,匆匆跟来的春申君扑通跪在了车前。虽说君臣大礼跪亦无妨,但在此时毕竟是极不寻常的。战国礼节简约,君臣大防远不似后世那般森严。君前议事,臣子同样有座,躬身参拜堪称大礼,寻常议事则只是拱手礼节。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举自是非同寻常。
“起来起来!”楚怀王急迫拉住春申君两手,“这般可怜,却是为何?昭雎又为难你了?没事,本王撑着,他又能如何?”
“噢呀我王,此事与昭雎无关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应,臣不敢起来。”
“好了好了,本王应,你先起来,跪着我心酸啦。”
“谢过我王!”春申君爬起来一脸急促道,“臣恳请我王,立即还都,不能去武关。臣有秘密斥候报来急讯:武关城内有秦军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图!屈原大夫也是此意,这是他托臣呈给我王的血书。”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的白绢抖开,十六个暗红的大字触目惊心——秦人奸险,武关虎口,王身系国,毋做楚囚。
楚怀王瞄得一眼,急速打着圈子口中一串嘟哝:“血书血书,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写书了?要不是本王护着,他能活到今日了?不好好等个机会,有事只乱搅和了,真糊涂老糊涂啦。”嘟哝一阵,又猛然站定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对此事如何了?”
“噢呀还用猜了?昭雎与秦国张仪时已有勾连,定然撺掇我王与秦媾和了。”春申君满脸通红毫不犹豫。
“我说呀,你等整日咬来咬去不觉无趣么?”楚怀王豁达地呵呵笑着,“本王今日告你:昭雎力谏本王不去武关。他说,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了。你说,老令尹不是忠臣么?他与秦国谁个勾连了?”春申君大是惊愕,一时结巴起来:“是,是,是么?他,他如何能说此等话了?臣,臣却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这回呀,你与老屈原杞人忧天了。”楚怀王第一次变得自信又从容,“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撺掇,偏是要君心独断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复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来,看本王亲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红了?毋晓得甚个道理了?回去回去。”说罢一挥手,两个侍女立即飘过来将他扶上了轺车,“走!莫得误了路程,教秦王笑我了。”
金灿灿王车辚辚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着,兀自喃喃半日,突然大笑起来。
七终以身死问苍天
又是一个春天。汨罗江蓝了,草滩绿了,大山青了。
无边的空旷,无边的荒莽,无边的孤寂。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踽踽独行,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蹚过溪流,爬上高山,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峰顶,久久地凝望着北方。渐渐地,太阳吻住了大山,一片金红笼罩了天地,老人依旧钉子般伫立在山头。
突然,一阵长长的战马嘶鸣划破了久远的寂静,连声呼喊在山风中荡漾开来:“屈原兄,你在哪里——”“屈子,鲁仲连来了——”
老人一阵震颤,长长吟哦:“骏马飞车兮,多有悲歌。关山阻隔兮,何得一捷报?”吟哦方罢突然回身,灵猿一般手脚并用,片刻间爬下高高的孤峰,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与飞身下马的身影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噢呀屈兄,你头发全白了……”春申君抹着眼泪上下打量着枯竹一般的老人。
“我老,不足惜也!”屈原叹息一声,“你正当不惑,两鬓如霜,如何了得?”
“噢呀,不说这些了。”春申君勉力一笑,“仲连与小越女星夜南来了。走,到茅屋前说话了。”
依旧是那堆篝火,依旧是几块大石几只陶碗。四人坐定,小越女似乎只顾着给篝火添柴给碗中斟酒,时不时瞟得老屈原一眼便飞快地移开目光。鲁仲连与春申君也只拨弄着篝火,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默然,屈原突然目光炯炯道:“仲连,说话了,老夫挺得住。”
“屈原大夫,”鲁仲连骤然抬起头来,“楚王出事了……”
“楚王哪一日不出事?”屈原嘴角抽搐,“说,究竟如何了?”
“楚王,被秦国囚禁了。”鲁仲连说话的同时,小越女便盯住了屈原。
屈原两腿一抖,几乎便要软倒。小越女手疾眼快,几乎在同时扶住了屈原。屈原良久沉默,末了一声粗重的叹息:“枉自大国,却做楚囚,国耻也!”又是一阵沉默,突然激动地喘息着,“总是一国之君,秦国无非以楚王要挟,攫取我大楚山河而已。为今之计,只有设法救出楚王了。楚王但回,必能洗心革面,楚国当有振兴良机也。”
“噢呀屈原兄,仲连小越女率领南墨两百壮士,原是救楚王去了。”
“好!快说,楚王回来了么?”
“屈原大夫,”鲁仲连一声哽咽,从楚怀王进入武关说起,讲出了一番离奇的故事:
楚怀王一到武关城外三十里,秦国丞相魏冄隆重出迎,商定楚王人马在关外扎营,次日两王在关下楚军营前会盟立约。楚怀王见武关只有三两千人马,斥候也接连飞报周遭百里之内没有秦军踪迹,认定秦国是真心会盟,不禁大是振奋,想先将魏冄说得与楚国一心。与魏冄痛饮了两个时辰,楚怀王赏赐给魏冄十名细腰侍女、一车楚国香橘。魏冄醺醺大醉,非要用两车秦王酒犒劳楚军将领。楚王满脸涨红,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员楚军将领拜受秦王犒赏,当即在王帐外痛饮。天将暮色时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将们也醉了。就在那个晚上,八千禁军神奇地消失了,连营帐旗号也踪迹皆无。
楚怀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停当,帐外鼓号齐鸣,秦国特使嬴显已经到了行辕之外。楚怀王正要出帐,嬴显已经大步匆匆地撞了进来,当头一句喝问:“敢问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怀王顿时蒙了:“你说魏冄么?他?对了,他在犒赏大将们饮酒了。对,秦王酒呢?”嬴显怒喝一声:“哪里有酒?哪里有人?”
楚怀王出帐一看,顿时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军营已经无踪无影,空荡荡的行辕战车上也没有了一个兵士,只有嬴显带来的一队铁骑黑沉沉横在眼前。老国王大骇,也猛然醒悟,对着嬴显嘶声大喊:“嬴显,叫秦王出来说话!”嬴显冷冷一笑:“还是楚王自对秦王去说的好。来人!护持楚王入关。”
及至春申君与鲁仲连带着安陆三万兵马赶到丹水谷地时,武关下已经是一片寂然空旷,秦军十万已经扎在了关外山口严阵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要与秦军决死一战,却被鲁仲连死死劝住了。两人带兵退入楚界,鲁仲连提出了一个营救楚王的谋划。春申君要挑选军中猛士三百,亲自前往。鲁仲连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军兵不如侠士,你纵是上将军,亦不如我。若信得鲁仲连,你便带兵在崤山接应,不日我便有音信。”春申君深知鲁仲连大义高风,毫无异议地赞同了。
鲁仲连与小越女带着随军北上的南墨子弟两百余人,星夜从崤山潜入秦国腹地去了。
这一次鲁仲连决意背水一战,连素来不出面的田单在咸阳的秘密力量也一并拉了出来。旬日之间,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葱茏的峡谷,一角青色屋檐从山腰飞出绿林之外。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墙外与羊肠山道上游动着隐约可见的黑衣甲士。城堡内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铺成的空场,没有树木,没有亭台水面,没有任何遮掩人身处。楚怀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蓝天,痴呆悲伤,只是不断地仰天长叹。廊柱下,骤然消瘦的新王后沮丧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着楚怀王。
终于,南山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只不断盘旋的灰色大鹰。渐渐地,灰鹰盘旋于禁宫上空,似乎在追捕一只小雀。楚怀王仰天看着大鹰盘旋,不禁一声凄然长呼:“灰鹰!双翅给我,本王要飞回去啦!”新王后轻蔑地撇了撇嘴,依旧木呆呆地仰脸望着空旷无边的蓝天。突然,灰鹰从高高的蓝天俯冲而下,从城堡上空一掠而过,又笔直地冲向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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