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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秦军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来,完全打乱了鲁仲连与春申君的谋划——屈原将出未出,昭雎将除未除,楚怀王将醒未醒,朝野惶惶不可终日,朝局国事一时没有了主心骨。鲁仲连跌脚大骂:“虎狼秦国!坏我好局,鲁仲连与你不共戴天!”春申君铁青着脸色只不做声,沉默良久断然道:“噢呀,此时不能再乱,须得举国同心,挽救危局!”鲁仲连目光一闪:“如何个举国同心?”春申君道:“噢呀,请出昭雎,与楚王共商应急啦。”鲁仲连愤然作色:“春申君,你如何不说借此推出屈原!莫非白起明日就能打来了?”春申君急迫道:“噢呀仲连,楚国大军三十余万,昭氏封地兵员几占三成。仓促之间,没有昭雎出面,且不说大军是否生乱,单说这粮草辎重便难以为继。屈原变法,那是远图。楚国一旦没有了,谁给谁去变法!”春申君自觉太过激烈,长叹一声,“再说了,自丹阳战败,八万新军覆没,屈氏部族已没有了根基。我等纵然强扶屈原主政,只能激发楚国旧族叛乱,谁去打仗?仲连,这是楚国。没有老世族支撑,甚事都是寸步难行啦。”
鲁仲连默然,良久冷冷一笑:“我却忘了,春申君也是老世族。”说罢一拱手,“告辞!”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春申君连连摇头,骤然之间泪如泉涌,却也没有追赶鲁仲连,思忖一阵,一抹泪水跳上轺车直奔王宫。当晚,垂头丧气的楚怀王特召昭雎入宫,与春申君共商应急之策。昭雎一接急报,顿时精神大振——上苍有眼,昭氏又一次转危为安。
此刻进宫,老昭雎板着沟壑纵横的老脸,任楚怀王唉声叹气,春申君焦灼万分,只是一言不发。楚怀王颤抖着一夜之间变白了的头颅,哭声乞求道:“老令尹,你说话也。郑袖靳尚都死了,你再不为本王谋划,楚国要没有了。”昭雎冷冷道:“启禀我王:非是老臣做大,实是老臣寒心也。若迟得几日,只怕老臣头颅也挂在宫门高杆了,屈原那忠臣也回来了。”楚怀王连连叹息道:“老令尹哪里话来,谁说屈原要回来了?楚国柱石,舍令尹其谁也!”昭雎依旧冷冰冰道:“我王若能给老臣一道王书:永不起用屈原,若得起用,世族共讨之,如此,老臣便得心安了。”春申君咬牙切齿正要发作,楚怀王却暗地里猛一扯他的衣襟,又拍案高声道:“好!本王立即下书啦。老令尹只说,如何抗秦?”
“老臣之意:立即迁都。”昭雎只冷冷一句。
“迁都?噢呀,迁到何处去?”春申君急了。
“寿城。”
“寿——城?”春申君倒吸了一口凉气。寿城,那可是昭氏的封地啊。
楚怀王却并不惊讶,只是追问:“迁都举动大,谁来护迁?”
“老臣亲率昭氏六万子弟兵护迁,可保我王万无一失。”
“噢呀不妥!”春申君急道,“那这郢都周遭数十城,拱手送给秦国了!”
昭雎冷笑:“莫非春申君有奇策?”
“噢呀国难当头,有何奇策?唯举国一死抗敌!”
“也好。”昭雎微笑着,“老臣请我王两路部署:春申君率军迎敌,老臣率昭氏子弟并王族禁军护驾迁都,正是两全。”
“好!”楚怀王拍案而起,“老令尹高明!既全国,又抗敌,秦国能奈我何?”
春申君长叹一声,牙关紧咬,脸色铁青,终是没有说话。
次日,郢都开始了惊人的混乱折腾。迁都的消息一传出,国人尽皆哗然,原本热血沸腾的抗秦激情,突然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忙乱。商人要搬迁店铺存货,富人要收拾财货追随着王室迁徙,农人操心着水田里快要成熟的稻谷,私业百工则千方百计地埋藏还没有卖出去的零碎物事;操持水上生涯的渔人水手则忙乱地收拾船只,一则随时准备逃走,二则又忐忑不安地想发一笔国难财,对那些求助于轻舟快船出逃的富户狠狠要个大价钱。只有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郊野隶农与官奴家人,嗷嗷叫着在街头四处转悠,痛骂官府软骨头,自个要去打秦国。街市国人如此,宫廷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要在三两日内将偌大王城一切可以搬走的物事装车装船打包袱席卷一空,却是谈何容易?没了郑袖靳尚的楚怀王,像被抽掉了筋骨的一堆老肉,只坐在后宫水边发呆,但有人来请命搬迁事务,便是一通大吼:“饭袋!酒囊!毋晓得自个想想?本王是管这些琐碎之事的啦?”吓得内侍宫女没有一个人再敢来请王命。
闹哄哄折腾了几日,浩浩荡荡的车队船队终于开拔了。楚怀王听说秦国水军大是厉害,不敢乘坐原先自认万无一失的水师战船,改了陆上车队。一辆篷车,八千禁军三千侍女内侍,再加上昭雎家族千余口与六万昭氏子弟兵,在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中惊慌地向东逃窜了。
只有春申君留在郢都,向屈、景、项、黄四大部族发出了紧急书令,请求各部族尽速聚拢封地军兵向郢都进发。眼看五六日过去,聚来的军马还不到十万。春申君长叹一声,只好放弃了西上迎击秦军的谋划,就地固守郢都。毕竟,郢都是老楚国根本,只要郢都在,楚国总归有聚拢民心的希望。
恰在此时,白发苍苍的屈原从放逐地奇迹般地赶了回来。虽经长途跋涉,屈原却毫无疲惫之相,一脸红潮满腔愤激,只对春申君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国难当头,屈原只有一腔热血可洒!”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即在郢都城外聚集十万大军,请屈原激励将士。
老屈原登上了三丈高的将台,苍老嘶哑的声音悲愤地回荡在猎猎旌旗的上空:“三楚将士们:秦军来了,楚王走了!不要怨恨楚王,有楚王在,楚国便不会灭亡!楚国,是生养我等的故土,是三江子民的家园,而今虎狼窥视,三楚男儿岂无热血!屈原虽是刑徒,也是楚国子民。楚国在,屈原在!楚国灭,屈原亡!屈原的热血与三楚子民一样,永远属于楚国山河。楚国山河,永远属于我等楚人!”
大军将士们一片沉默,唯闻旌旗猎猎之声,虽是人山人海,却如幽深的峡谷一般,没有屈原与春申君所熟悉所期盼的激昂回应,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木然。一阵惊悚蓦然掠过屈原心头,他不相信自己会与军心民心生出如此隔膜,慷慨激昂地高呼一声:“三楚子弟们,屈原说得不对么!”
突然,寂静的峡谷传来一声高喊:“楚王弃国,屈原大夫为何还说楚王?”
“楚王弃国,隶农流血!”寂静的峡谷突然爆发了。
屈原突然明白过来:这支大军都是各部族的隶农子弟。大约军中的贵族与平民子弟都保护着部族上层们逃往江东了,只将这些历来在军中做卑贱苦役的隶农子弟们差来送死了。屈原曾经亲自训练新军,那八万新军几乎八成都是隶农子弟。且不说彻底废黜隶农制,便是只允许他们同等立功同等受赏,他们都是最勇猛的斗士。八万新军全部战死丹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是楚国贵族永远的耻辱。可是,那是屈原新军制的威力,今日如何?国王逃跑了,贵族们逃跑了,所有攫取国家权力的食肉者们都逃跑了,只留下他们这些饱受摧残的低贱奴隶来血战虎狼秦国,却要为食肉者保住土地财富与王座,天理何在?君道何在?
骤然之间,屈原愤怒了,一头白发在风中根根竖起,愤怒地雄狮般嘶吼起来:“隶农子弟们,打完仗,屈原请命,楚国若不废黜隶制,屈原以死谢罪!”
“屈原大夫万岁!”大军顿时一片山呼。
然则,始终没有屈原所期盼的杀敌报国血战秦国的激昂呼声。
春申君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做过几次大军统帅,比谁都更明白楚军的弊端。这些隶农官奴子弟,在军中没有立功受赏与擢升军职的资格,纵然当兵到老,永远都是老卒一个。而大军作战,从伍长、什长、五什长、百夫长、千夫长直到将军,是需要层层统属如臂使指的,如今这支大军除了几个带兵来的二三流将军,作为行伍核心的各“长”统统没有,如何能对训练有素战力骇人的秦军作战?看来,也只有勉力防守了。
次日清晨,探马急报:白起大军已经在纪南要塞登陆,步骑大军正向郢都压来。
春申君原在纪南驻扎了一万守军,在纪南与郢都之间的郊野驻扎了六万步骑混编大军,郢都城内只有三万多步军做最后防守。以兵法眼光看:守大城必战于野,只有在城外野战中战胜敌军,才能真正保住大城。到了城下血战之时,这城池十有八九也就快完了。春申君虽然几乎没有打过胜仗,但兵法才能还是为许多人所称道的,这种最基本的布防谋划还是没有错的。屈原虽然不通晓战阵,但对大势却是清楚,自然也赞同春申君如此部署,只说得一句话:“只要守得一月,楚王援军必到。”春申君拍案慷慨道:“楚军虽弱,但不缺粮草。只要坚守不出,深沟高垒,纪南郢都互为犄角之势,守得一两个月当不是难事。”
谁知战事进展却大是意外。当日黄昏,传来急报:纪南要塞一万守军只守得一个时辰,被秦军战砸开城墙,城内守军全部降秦。
“降秦?”屈原大是惊讶,“秦人没杀他们?”
“没有。”斥候骑士绘声绘色,“秦将王陵亲自召见降兵,发给每人一金还乡。凡隶农子弟愿入秦军立功者,立赏造士爵,还立即再发三金安家。”
屈原脸色铁青,猛然顿足道:“我去城外督战!你留城。”风一般去了。
次日暮色时分,秦军潮水般杀来。火把遍野,杀声阵阵,随风不断传来楚军降兵的喊声:“兄弟们,隶农子弟在秦军能做骑士,有爵位,立功受赏,过来了!”“不做楚国官奴!不受官府欺压!做秦人自在舒坦!”“我等已经是造士爵了!耕战有功,过来都一样!”在这连绵喊声中,楚军兵士纷纷倒戈,成片成片地丢下刀矛站着不动了。秦军海洋般的火把也渐渐聚成了一个广阔的圈子,楚军降卒流水般走出了战场,走出了火把……
“上天亡楚——”屈原大叫一声,从马上硬生生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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