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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光樓碎蘭泣霜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檐角下那一盏盏在风中摇曳的、惨白的灯笼,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支离破碎,如同一个个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并未被这无休无止的雨水冲淡分毫,反而与这潮湿的、带着泥土与腐木气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北镇抚司衙门,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阎罗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这里也总会传出几声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或是校尉们粗野的、带着血腥味的谈笑。可现在,这里静得,连雨水滴落在黑铁铸就的镇墓兽獬豸身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恐惧扼住了咽喉的、濒死的寂静。
指挥使韩渊的密室之内,灯火通明,将他那张阴鸷的、不辨喜怒的脸,映照得如同庙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没有安坐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太师椅上,而是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舆图。图上,早已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十数个红圈,那是他认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据点。然而此刻,这些红圈之中,已有两个,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满了屈辱与愤怒的浓墨,重重地画上了两个漆黑的叉。
一个,是秦淮河上的“揽月舫”。另一个,是城东的“百草庐”。
李毅死了,薛神医也死了。一个是他麾下正当红的鹰犬,一个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为傲、防卫最森严的老巢之中。死得,无声无息,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嘲讽的、艺术品般的诡异与从容。凶手来时,如一缕青烟,去时,如一片落叶,除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标志性的、眉心一点血痕之外,竟未曾给韩渊这张天罗地网,留下哪怕一丝一毫可供追查的线索。
“魅影”。
这个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整个锦衣卫内部疯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们,第一次,尝到了“猎物”的滋味。他们不再是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扑杀的饿狼,反而成了在无边黑夜里,被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发抖的羔羊。往日里,他们巡街之时,腰板挺得笔直,手永远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着路人脸上那份畏惧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感。可如今,他们走在路上,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每一个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魅影”,随时可能递出那致命的一剑。
一时间,锦衣卫内部,人心惶惶。许多外派的差事,竟无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开始装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他们宁愿面对上司的责罚,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无声的死亡。
“砰!”
一声闷响,韩渊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窑烧制的、平日里他最喜爱的青花茶盏,被他猛地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几名侍立在旁的亲信校尉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韩渊的胸膛,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两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种,他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名为“失控”的感觉。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编织罗网,都在享受着将所有的人与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那种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习惯了做那个唯一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看着猎物们在他的棋盘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为他们设定好的、死亡的结局。
可现在,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视他引以为傲的权谋罗网如无物的,另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用一种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战。那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一种冰冷的、优雅的、近乎于艺术的,杀戮。每一次的行动,都像是在他这张完美的蛛网上,从容不迫地,撕开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口子。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衅。
“废物!通通都是一群废物!”韩渊终于爆发了,他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熊熊的、几乎要将整间密室都点燃的怒火,“飞鱼营、麒麟营,数千缇骑,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诏狱里的那些硬骨头,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问不出半个字!本官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锦衣卫的笑话吗?!”
堂下,无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韩渊剧烈地喘息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愤怒,是无能者最后的哀鸣。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寻常的刺客。对付这样的敌人,寻常的手段,已然无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样锋利、同样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个纤细、修长,却又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身影。
苏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缜密,冷静得近乎残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这世上所有的追踪与隐匿之术,她自己,就曾是这金陵城中最顶尖的“魅影”。用她,去对付另一个“魅影”,或许,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张牌。
这个念头一升起,韩渊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混杂着期待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苏未然在卧虎庄一役后,有些不对劲。他能感觉到,那座被他亲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来,工具,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瑕疵,终究还是工具。只要自己还握着刀柄,刀刃,就永远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来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
一名亲信校尉,连滚带爬地,来到他面前。
“去。传我的令,让苏镇抚使,即刻来见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密室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韩渊重新走到那幅舆图之前,他的手指,在那两个漆黑的叉上,缓缓地,摩挲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齐司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以为,你躲在暗处,就能赢吗?呵呵……你错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的、最亲近的,刀……”
……
当苏未然走进这间熟悉的密室时,她闻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与霉味之外,还有一丝,破碎的瓷片与滚烫茶水混合的、属于“愤怒”的味道。
她静静地,走到堂下,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无边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
“义父。”
韩渊缓缓转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绝美少女,看着她那张毫无瑕疵、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脸,心中那股因齐司裳而起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件完美的、绝对服从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觉。
“未然,”他开口了,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温和,“你来了。”
“义父传召,孩儿不敢不来。”苏未然垂着眼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韩渊轻笑一声,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卧虎庄一役,你虽有小过,但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罗晋太过鲁莽,打乱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动,为她开脱起来。
苏未然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这绝非是“慈父”的宽慰。韩渊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宽恕”二字。他越是表现得温和,便意味着,他接下来要交予你的任务,便越是凶险,越是,不容有失。
“多谢义父体谅。”她只是,平静地回答。
“嗯。”韩渊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她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转过身,指着那幅舆图,缓缓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日,城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苏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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