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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光线暧昧,半明半晦之间纪如吟面含桃色,细汗密密渗出,我抬手为她擦去。她便一笑,咬上我耳垂,很痒。她一双桃花眼如含一泓春水,倚玉偎香,仿佛能解融屋外冰雪严寒。那一种情动,我不能守住,又为何给她?
戏台之上,我舞姿笨拙,盯着那红衣着身的人一抹浅笑,缩在角落。戏台之下,她仍是碧衣素颜,风华无双,只含笑看我一眼,我就安下心来。
她开口,耳畔她的嗓音依旧如珠落玉盘,似带别离时的些微感伤:“你佯作忘了薛府大院中的那个人,我却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你可曾有一刻忘记过她,可你既愿演,我何妨一陪。我是心存侥幸的,倘若你有一日能忘了她呢?可你,不曾。”
她同我说过很多很多话,独此一次,我听得格外细致。
因我心知,这一次,便是最后一次。
她探手为我整了整被褥,握住我手,递来丝丝暖意。继续道:“你问我要了花篮,我也给了你,为何你要等我深陷,方才告诉我你是玩笑罢了。是我太认真,还是你从未在意过我?三年,我静待你三年,等你忘了她,等你喜欢我。可如今你倦了,我亦心死。”
“我生辰那一日,你却没来,也罢……你最不该给我希望。”
“安息,珍重。”
唇上轻轻一吻,手上的温度一松,抬眼之间已不见那一抹碧色身影。
我合了眼,只觉得身心俱疲,敛着的一滴泪蓦然滑落下去。
脑际浮上她手缠金陵为我舞的那一曲柘枝舞,铃声碎碎响起,金铃铛在光线之下划出一道金色弧度,被水袖一掩散去,只一眼,就是惊艳无比。碧色水袖一提一收,如水莲宛在水中央。
她岂又似水莲短暂,这世间,哪一株水莲能开三年?
碧玉春柳,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
铃儿碎碎响,柘枝疾疾舞。舞到最后,她下腰旋身,唱——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摽有梅奈何章台柳,情深意重,奈何交付错了人,留不住。
只那美人长袖,往后,都看不到了。
“如吟……珍重。”
☆、三十
隔日便听说,长安东市的那家挽芳楼绎了最后一场戏。
听说纪如吟亲自登台唱了章台柳,其声哀婉悦耳,绕梁三日,却不见她最令人称奇的舞姿。听说纪如吟一曲唱罢,答谢了几位熟客。淡笑念了句诗,说是给一个故人听。
“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我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一边捏着手中描金汤匙搅着汤药,淡淡热气袅袅浮起,掩着神情。
丫鬟大抵见我素日与纪如吟关系颇好,亦不见我表情,便补了一句:“奴婢仔仔细细听了全诗,不妨现在背给娘子一听,娘子这样不哭不笑人偶一般的躺在这,奴婢也担心。”
我敛容,仍不语。
那丫鬟只当我默认了,一字一字极认真地念:“一城一桥于韵游,千山千树俱成空。纹纱和水磨为调,玉柳章台终做词。胭脂泪,醉颜红。此情别景与谁同?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那一曲章台柳,竟早笃定了一场诀别。丫鬟的声音很好听,我恍惚听见是纪如吟一字一字认真念道,眼眶一烫,红了一圈,却无半滴泪。自安苏去后跪在灵堂那一场大怮,参悟了生死,方知心若一卒,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的。
安苏这一去,葬在花香鸟语之中,浸在丹桂幽香之间,也是另一种逍遥日子。只是斯人已去,万事皆轻,活着的人却要伤怀惦念。我思忖这活着,也大抵没有什么好。病榻之上,寸步都不能一动,只觉得度日如年,索性一日日不知日夜颠倒黑白的睡,也不知谁进了我屋,摸了几把泪珠,叹了几口哀哉。只是盼着有一日,再睁不开眼睛,听不到自己那沉闷枯燥的心跳声。这一天总会来,只需等着便好。
爹爹也曾来探过我,那样温和的抚我额头,暖声轻劝:“你收一收心罢,往后总是要嫁人的,总是要一个身体强健端正大气的姑娘才有人肯要,是与不是?你不再惦念什么纪如吟或者……娃娃,嫁一个待你好的世家公子,安安乐乐的过着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阿爹从来未曾这样轻声同我说话,他一向是冷厉手段的,待几个儿女从不肯温柔,带女儿尤其是如此,自二六年华起便佩戴长缀明月珰,若走路步子大了,那耳珰便狠狠抽上你脸,一日三餐,皆不许剩余,否则要打板子,不许同别家孩子置气,否则便是杖刑。军中折腾人最是能耐,套套刑法拿来伺候家里人的,这世间怕独有爹爹一个。平日从不假以辞色,也只有我们年长了,他才会浮上丝微笑意同我们说:“该嫁人了。”
我于是扑哧一笑:“我如今这般形容,又能活多久。一生啊,阿爹以为那会是多久,是三年,还是五年,亦或者,一个月呢……那又如何来着什么安安乐乐?”我并不看阿爹的神情,垂了头,顾自续言:“我喜欢的是否是男子,阿爹再清楚不过,当初娃娃出嫁之前那一句话,阿爹如今不许作数了么?”
阿爹也是一怔,半天却哑然:“安苏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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