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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特别篇 水与火的故事谨以此文献给阿机尔古(第1页)

又是我熟悉的早晨,只是在我的家乡。

悲悯的哭声被风吹散了,薄纱般的伤痛肆意飘荡在广袤无垠的利姆盆地,风想安慰伤心的人,试图稀释他们的苦难,可是人们命运的的悲哀却未曾消减半分。

今天的主角是阿机尔古,也就是我的哥哥,这是属于他的丧礼,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我感到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玻璃窗,我上前用手轻轻地一戳,瞬间就裂得粉碎。

发现农药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怎么从他房间里走出来,怎么告诉爸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家人们最近每天都为了尔古的丧事忙前忙后,他们总是强行忍住眼泪,连丢下一切去哀悼都成了一种奢求,好像真正到了葬礼这天才重新获得了悲痛的知觉,终于可以什么都不顾,为了他大哭一场。

哥哥走的那天,爸爸在家门口的那条路上放了三响地炮,以告知天地,妈妈在院子里烧了倒头纸。

我把削了皮的泡木树杈插在路口,这是在告诉他人,我家有丧事。

爸爸牵来了一只头上的角扭了三圈的老公羊,还没等羊反应过来,他就使劲握住它的脖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羊扭死,贡品羊不能用刀杀,这是为了防止羊叫,办丧事羊叫了对逝者不吉。

血淋淋的羊胆在火上烤,烧好后准备一个木盆,把羊胆、肩胛、荞面馍馍和半袋炒面装起来,放在用山竹和羊毛制成的灵牌边,这是哥哥的贡品。

我们用松柏叶和冬青叶装饰灵堂,在棺木前悬挂了一块素帏,素帏以内是家眷守灵的地方,素帏以外是献祭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香案,香案里放着一个装满玉米粒的香升,里面插了「拟耿结」,周边摆了纸扎的金童玉女像和金银塔。

在接受族人的吊丧和毕摩超度之前,死者要在堂屋停尸三天,守灵人一般是死者的弟兄子侄。

在守灵开始前,我、嫂子还有爸妈换好衣服,在他的房间门口合影,上次全家人一起合影还是领到艾滋补贴的时候,哥哥的遗照就是从那张合影上截取的。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嫂子找到了那张模范病人的获奖证书,这是他此生唯一得到的纸质荣誉。

爸爸说,可以把这个奖状烧给他。

我被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守灵,天亮了之后我表哥来接我的班,大半夜的时候我坐在堂屋里,感觉分外地冷,心里直发毛,我甚至希望我哥能突然诈尸坐起来,把我打一顿都行,这样我就可以惊叫着跑出去,把家人全都喊醒,告诉他们,尔古醒了,他没死!

实在扛不住了,走到我屋里拿了注射的东西来,嫂子一直没睡觉,我走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冷冰冰地说俄切你真是没救了,你就应该替他去死。

丧礼当日。大约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家族人和村民们日夜兼程牵着牛羊来我家祭拜,关系越密切,送的牛就越多,还有些人悬举着祭帐,带着白酒、鞭炮、火炮和唢呐。

我们约色家在利姆算是不大不小的白彝家支,那天我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家里的院子看起来像喘不过气的器皿。

有三位英国人也参加了我哥的葬礼,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们是中英项目养猪计划的组织者,因此头人破例允许他们观看全程,只不过他们所有的拍照录像设备都被暂时没收了。

我甚至在前来吊唁的人中发现了几位吸毒人员,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吸毒,是因为他们平时是找我买东西。不过他们肯定是空着手来的,我怀疑他们就是来蹭饭的。

我意识到,葬礼上出现的人也会显示出死者的人生轨迹。

有些亲戚们送来礼金,我们把礼金串起来,像花圈一样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我需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来参加丧礼的吸毒者们,防止他们偷拿我们家花圈上的礼金,但事实证明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行为去衡量他人,因为我在仪式结束后偷偷拿了几张。

哥哥穿着蓝黑色相间的丧服,身上盖着白色的披毡,侧身躺在灵床上。族人们坐在遗体两旁,放声痛哭。爸爸给他们倒酒,以表示感谢。

毕摩在正对着灵堂的院子外挑了一颗笔直高大的椿树,再用好几节长方形的白皮纸糊在竹架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白色纸龙,最后把纸龙挂在竹竿上,呈九十度固定在树干顶部,祭祀用的幡杆就做好了。

我们都聚集在白色纸龙那里,毕摩又念了无数的经,妈妈听得比上次给尔古驱邪时还要认真。

搓嘎在一块木桌上铺了白布,当作案桌,用火塘里的醋炭石打醋炭,毕摩把白酒分三次倒在醋炭石上,他身边的徒弟单手拎了一只红色的大公鸡,纸龙迎着日出刺眼的日光,不断在我脸上映出变换的阴影,徒弟杀了鸡,鲜血喷溅,他把鸡血抹在幡杆上,纸龙的身体布满了血色的掌印,我讨厌红色。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贡品,我拿了一个纸灯笼。毕摩领着我们逆时针绕着家转了三圈,最后回到灵堂吊唁。

献牲的时候,毕摩徒弟抱着另一只脖子上系了白色布条的大公鸡,我们则按照辈份,依次拿着泡木树杈点鸡的头,轮到我的时候,就要对尔古说,哥,来吃饭了,连说三遍。

我好像很久都没这样叫过他了。

又死了一只鸡,鸡头上盖着冬青叶。

我们还给哥哥献了酒。在冬青叶上沾酒挥洒在空气中,然后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剩余的酒要洒在醋炭石上,一瞬间水汽弥漫,雾气朝着哥哥的身体飘去,这是在为他洗尘。

毕摩徒弟是一个看起来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验不足,他杀鸡的手法不是很干脆,鸡有点挣扎,黄色的羽毛在烟雾中乱飞,鸡血正正好好滋到我脸上。

周围人的身上都沾着鸡血,猩红色的小点点。我身上尤其多。

我后退了一步,结果又把旁边的纸扎像踢倒了,我爸瞪了我一眼。

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另一手拿着神杖,嘴里持续念着《请神经》,超度我哥的亡灵,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金银满斗。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一米多高,九层。周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邪神,鸟、鹰、猪、狗,盛满草药的砂锅,还有香炉和扁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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