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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坐在杂货店的门口台阶上,头顶正好能碰到门帘的最末端。他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再一次深感自己的格格不入。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是亚洲面孔,交流会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而且语言体系似乎不止一种,除了刚刚听安迪会说的以外,还有另一些。不少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都会携带着武器,或者明目张胆挂着一把枪——并且大概率是没有编号、没有记录在册,甚至是私自改装的鬼枪,或者在衣服里藏着什么其他的武器,或者背着一个可以藏武器的背包,大多是看上去装羽毛球拍的运动器材背包。那些孩子中许多个,会在路过的时候,眉眼低低地瞥上他一眼,他可以从那些年轻的眼睛里看见毫不掩饰的鄙夷,还又更多是和年龄不太相符的麻木和过于强烈的戾气。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让苦辣的烟味从舌苔传入肺部,填满自己的鼻腔。再在这里待下去,他都觉得一回去就要给自己预约一个心理医生了。天地良心,他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可没有把这种心理压力计算在自己的劳动力价值里。他不禁开始想,开始好奇,他年轻的搭档,安迪这个人的人生过往、童年经历。
安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一开始只是怀疑安迪之前为了工作,更方便解决案子想要走点不太合法的灰色地带捷径,而进入这里,但是刚刚看见了他和那位老先生的对话的场面,虽然有一半的时间,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多年做警探的经验给他了一个直觉,他们在很早之前就认识,甚至安迪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抬头看着这个街区从狭窄的小巷子中只能看见的有限天空,心里隐隐不安地猜测着安迪小时候是不是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身后传来厚底皮靴在地面上踏出闷闷的碰撞声响,汉斯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自己那位背景在他的认知里越发充满秘密的年轻搭档了。
安迪走出店门,汉斯自觉地抬起身体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了一半的台阶。安迪一走出门,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了被他自己捏得皱巴巴的香烟盒子,抽了一根出来咬进嘴里,接着他开始在身上的口袋里找打火机,从皮衣的外侧口袋,摸到内侧的隐藏口袋里,再去工装裤子的众多口袋里挨个翻找,就连膝盖侧边的小口袋也没有放过,但是这样仔细的排查似乎也并无所获。他这会儿想起来,下车的时候太过着急,把打火机落在车上的前柜里了。安迪重重地咂了一下舌头,发出一声焦虑的“啧”声,牙齿把香烟的海绵滤嘴咬得变形。
“喏。”汉斯向上抬手,举起了自己的打火机,递给安迪。
安迪没有马上接过来,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这枚打火机,似乎是在心里做着什么思想斗争,但最终大概还是烟瘾比起其他顾虑,更像是洪水猛兽,难以阻挡,他还是接过了汉斯递过来的小小的好意。他点燃打火机,火苗在冬天的空气里带来暖呼呼的温度,温热的气流被他捂在手心里,火焰在他的掌心中点燃了包裹在白色烟卷纸里的烟丝。燃烧的烟丝发出“滋滋”的响声,向上飘起一丝一缕的白色烟雾。
他深深吸了口烟,前端的火星猛烈亮起,快速地燃烧掉了一小段香烟,留下一小节灰白色的烧过的灰烬。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感到原本就干涩的眼睛被烟雾熏得有些发酸发疼,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在安静地抽着烟。过了好一会儿,安迪才开口说话,扫去他们之间的沉默,“你不是戒烟了吗?”,他不浓不淡地问道。
“是啊,戒烟有两年了。”汉斯依然坐在台阶上,语气一样也是平平淡淡的,就好像他们没有身处在一个不是很安全的地盘上,只是在一个冬天但有充足阳光的好天气的日子里,在工作空闲之余聊着天,“我的女儿不喜欢我抽烟的味道,说我得不带着烟味回家才可以进她的房间,晚上才能亲她的额头和给她晚安的拥抱。我当然只能戒烟了,毕竟那是女儿的要求。”
“她的话对你还挺有效果的。”安迪叼着香烟吞吐出白雾,被冻得有点关节与指尖发红的双手伸进口袋中取暖,“要是她代替老板,你不知道工作有多搏命。”
“说什么话呢,我和你来这里找帮派人不算搏命啊?”汉斯抬起脑袋,挑着眉毛白了他一眼。
安迪耸了耸肩,完全没有歉意地说了一句:“那真抱歉。”接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所以你是因为害怕,又开始抽烟了?”
“我是有点焦虑,没有到害怕的地步,年轻人。”汉斯不太赞同地说道。
“那不是差不多吗?那叫什么,焦虑就是人类生物本能的,什么,危险提示系统,什么的。你们那些昂贵的白人心理医生怎么说的来着?”安迪说得阴阳怪气的。
“不,不一样。”汉斯又强调了一遍。
“放心吧,虽然这里确实是他们‘灰色帝国’的地盘,但是这里的人都还守规矩,不会越界伤害我们这种平民,哪怕是NYPD的家伙,也是平民,他们清楚这个。这里的人也怕引火上身,能顾着自己生活就很不错了。”安迪跺了跺脚,也不想站着了,弯下膝盖和腰,坐在汉斯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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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点点脑袋,缓缓说道:“你好像很了解这个地方。”
“因为各种原因经常打交道罢了。”安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汉斯回头看着他,眨了两次眼睛,但是没有说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脑袋,继续抽烟。接下来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他们两个人把各自嘴里的香烟享用完,烟丝被灼烧到末端,尼古丁的味道在末尾变得更加浓烈,烟草燃烧的“呲呲”声响就在嘴唇的前端不远处,如果仔细听,可以在冰凉凉的空气里听到这种好似壁炉里声音,鼻腔里可以闻到热乎乎的烟草灼烧味道。或许这是很多人在冬天尤其想抽烟的原因,就像是人对温度的本能渴求一样。
安迪把手里的烟抽到底,把烟蒂按在地上掐灭,火星在闪烁了两下彻底暗淡下去,地上留下一个不太规则的黑色圆形痕迹,飘了一缕最后的白烟,这根香烟算是彻底结束了它的价值。
接着,安迪双手还插在口袋里,弯着腰站起来,站直之后才把手伸出来,一边拍着自己的裤子,一边说道:“我进去看看那个老头做得怎么样了,你还是继续关注唐女士有没有来电,或者盯梢的那几个有没有看见可疑的邮差。”
汉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好的,长官。”等到安迪转身准备进去了,汉斯又转过脑袋看着安迪,声音不算大,语气十分平静地说道,“其实如果你想聊一聊,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发牢骚,我完全不会反感,也不会用你说过的话作为攻击你落井下石的工具。人是需要工作以外的人际接触的,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是会逼疯自己的,安迪。”
安迪回过头,但只是看了他几秒,脸上面无表情的,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一般的样子,下颚轻轻地用力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嘴唇都没有张开,像是吞咽东西一样的,把想要说出来的话吞了回去,最后他只是轻轻歪了一下脑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有点敷衍的:“嗯哼。”接着又继续往店里走去,厚底的马丁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慢慢远离、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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