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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砍的时候见了骨头,缝的时候也没有麻药,拆个棉巾而已,不算什么。”
日则医官不忍开口,默默点头,却还是尽量放轻了动作,开始撕最后一层棉巾。饶是如此,延陵宗隐浑身的肌肉还是骤然紧绷,身子控住不住地轻颤着,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额上竟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呼吸声也骤然粗重起来,显然是痛极。
延陵宗隐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连一句呻吟和轻哼都没有。
他黑眸深沉,颊侧肌肉紧缩,双手也微微颤抖,可拇指和食指合拢的动作却依旧轻柔。有时痛到刺骨,他的视线便会下意识垂下,隐忍看着手中捏着的纸册,似乎只是看着,就能从其中获得些力量,撑着他捱过这堪比酷刑的煎熬。
在他指尖,露出了精致的花笺一角。花笺通体洒金,用珍贵的丝绸包边,随着寒风传来阵阵幽香。虽然折页处已经有些发毛,明显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可却没有一点卷角,甚至在见血要命的战场上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沾上一点血污,显然是被人精心保管着的。
随着最后一点棉巾被生生从伤口处扯下,一条几乎横贯了前胸的伤口便骤然出现在眼前,就是上药处理之后也仍是血肉模糊,可想而知当时这伤有多重。日则医官想破了头也没明白,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延陵宗隐是怎么撑着一路策马前行,又是怎么一次又一次冲入国禄金拂的军阵中,直面蜂拥而来的刀戈剑戟的。
延陵宗隐任由日则医官帮他重新处理伤口,又包上新的棉巾。他将那花笺珍惜地摆在自己衣服之上,避免被地上的雪泥沾湿,五指在上面遒劲的字迹上轻轻摩挲着,甚至带着些珍重的小心翼翼:
亲家延陵氏,以第二令郞宗隐与一十二院小娘露陌缔亲,言念立冰既兆,适谐凤吉之占;种玉未成,先拜鱼笺之宠,虽若太简,不替初心。自愧家贫,莫办帐幄之具;敢祈终惠,少加筐篚之资。谅惟台慈,特赐鉴察。
延陵宗隐指尖在“露陌”二字上反复流连,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竟然是在笑。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和战士们的嘶吼声。一个亲卫带着一脸血污跑过来,对着延陵宗隐躬身汇报:“郎主,他们又打上了。”
延陵宗隐依旧低垂着眸子,恋恋不舍将指尖从那花笺上移开,又将另一只手上的血汗在衣服上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折起那定贴,珍而重之放入贴身的夹层之中。
然后,他也不顾“哎哎”喊着的日则医官,干脆利落将那棉巾划断,随意一掖,就起身朝着战马大步而去。一边走着,一边伸展双臂穿着衣裳,待他已经翻身上马,才堪堪系好最后一根绳结。
延陵宗隐提起大刀,只一个“走”字,便又率着所剩不多的部曲,朝着远处的战场奔去。
一路走,一路送,很快,燕京城巍峨的城墙已经遥遥可见。
燕京城守军早已得知了大军回朝的消息,守将在城头看到疾驰而来的陆字旗,急忙命令打开大门,放下吊桥。大军飞速从桥上经过,待最后一名士兵也小跑着进入城内,沉重的吊桥吱吱呀呀又被吊起,城内守军立刻严阵以待,警戒着随后而来的虞娄追兵。
先出现的,却是一小支军队。
这支小队人数不多,没打旗帜,也没穿甲胄,因着长途跋涉、多番作战,各个都狼狈得很,甚至都看不清是哪方人马。燕京守将将身子探出城墙,正皱着眉辨认他们的身份,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虞娄人,”陆双昂已快步走到城墙之上,双眸中充斥着强烈的恨意,“放箭!”
“是!”守将立刻就要下令,一道还在微喘的女声忽然响起,很是急切:“等等!”
一位骑装娘子踉踉跄跄赶了过来。对上陆双昂和守将投来的目光,她似乎这才骤然醒悟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懊恼地咬了双唇,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陆双昂视线非常犀利,他深深呼吸,才压抑住自己胸腔充斥的怒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吓到她。
“琅琅。”他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在为谁求情吗?”
纯懿手指捏紧衣袖,别过脸没有回答。
陆双昂站在纯懿面前,两人并肩而立,风卷起他的袍角,与她的纠缠在一起。陆双昂抬手,动作轻柔帮纯懿将散开的发丝掖到耳后,沉声道:“我要杀了他,琅琅。我一定要杀了他。”
巍峨高耸的城墙上,两个身影亲密挨在一起。延陵宗隐骑在马上,黑眸眯起,遥望着那里,心中竟然非常平静。
黑塔回头张望片刻,驭马走到延陵宗隐身边,急切道:“郎主,人我们已经送到,就赶快撤吧,失木错他们已经在西边等着我们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建国图强,要是那个时候您还放不下徐娘子,黑塔一定陪您再打到临安,将她抓回来!”
再打一次?
延陵宗隐没有回答,视线从高高的城墙缓缓下移,落到城门处。
不久之前,她在陆双昂的护卫下,策马飞驰入城的背影似乎还在眼前,他想,他会永远记住她离开的最后一个画面。
战马忽然不安地踱步,城墙上的旗子陡然一挥,利箭破空声传来。成百上千支箭矢织成细密的网,朝着延陵宗隐铺天盖地地罩来,挟着满满的杀意,誓要将延陵宗隐的命留在燕京城下。
黑塔众人急忙将延陵宗隐围在中央,挥刀闪躲。就算在刺耳的啸鸣之声中,黑塔愤怒的喊声仍清晰可闻:“要不是老子们,你们能躲在城头射冷箭吗?这些个忘恩负义的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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