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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第1页)

任明菡小时候曾一度想要把她哥哥的头撬开,看看究竟为什么他可以记得一切。拥有出类拔萃能力的人,人们喜欢称之为天才。人脑的结构复杂程度堪比一个小型宇宙,多少年来科学家们前仆后继地研究也不过只能用少得可怜的数据强行解释冰山一角,“天才”二字若说是用来形容个体,不如说是给那些未解之谜编的敬仰头衔。但实际上,天才并没有鼓吹中那样完美无瑕。

他最深处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两岁左右。但绝大部分是视听记忆。如果任明睿静坐一个小时,他可以想起爷爷家大门口的石凳他刻上去的太阳画了几条光线。那时候他要用双臂撑住凳子跳起来才能坐上去,目光追着天上飞过的喜鹊,穿过朝露消失在村庄的天际线,是向天上飞去,但眼中好像它扎进了那片水稻组建起的海洋深处。

但他想不起露水的气味。可能是夹杂着纯净泥土的甘香,不过混入肥料就没那么好闻了,但也只能凭想象去虚构或许错误的记忆。当然,这并不指“闻味触”是迟钝的。总体来说必然要优于常人,只不过在他自身的五感中“视听”更为优秀罢了。

任明睿在这瞬间产生了令他自己恐惧的回忆,是印象太过清晰这件事令他恐惧。

突然的拥抱明显让孟然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胳膊撑在任明睿背后的墙壁上,惊魂未定下混乱地思考忘了立即拒绝,结果就以这样一个僵硬的动作杵在那。

距离被搂到怀里大概又过去了十多秒,孟然能感触到湿热的鼻息勾留在肩窝的皮肤。这样的场景过于别扭,孟然将另一只手搭上任明睿没有受伤的肩膀,想要和他分开。而这时,他更不明白任明睿在做什么。还有犯人要抓的当下,任明睿竟坐直了上身,正经搂紧孟然的腰,另一边把孟然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肩上。

任明睿闭上了眼睛。脸颊轻轻蹭着对方微烫的耳朵,他扣着肩头脑袋的手插进了孟然的发丝中。

怀念,又好像是怀念做成气球,里面灌注的气体是悲伤。悲伤?任明睿太久无法通过自己来产生这种感情了,不由地一惊。但他仔细一想,又不太像悲伤,还有更多不得而知的复杂感情在其中。此刻这一点连接着有限的过去,但对人类而言也是并不短暂的二十八年,从虚无缥缈的意识沙漠中找到被标记的那一粒沙谈何容易。所以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准确抓住了什么。

虽说平日他总爱和孟然勾肩搭背,靠近到肌肤相亲却只有那个除了血腥什么都没有的车祸当晚。现在的这种味道,这种感觉,像两条同一平面的不平行线终于相交在了一点。不再是那过眼云烟的路牌广告和晚上随便煮的面条,任明睿的潜意识在告诉他,这就是他苦苦追寻的梦,这就是刻在他前半生,那绝不能舍却的回忆。令他无法忘怀魂牵梦绕,影响他,促成他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中。

“我们认识对吧。”

孟然的瞳孔外圈急剧收缩,那一处黑色圆点像黑洞一般,通向他心中深处的封禁之地,仿佛血液要冻结了。但任明睿看不见,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瘫在了孟然怀里。

“我送你去医院。”这时孟然才跟刚刚发生的事接上,他赶忙将任明睿脱力的胳膊搭上去,可任明睿非但不配合,反而抓住了他的手腕。

任明睿不愿去听从自己潜意识的判断,理智开始狂敲警钟。大脑在告诫他都只是错觉,是人在贫血状态下产生的幻象,现在抱着他的人绝不可能是他脑海中的那个影子。只是他现在身心脆弱,任明睿无法控制地,对孟然卸下了全部防线。

“孟然,我不能去医院,不能,让我在车上躺一会儿,不会有事。别去医院,算我求你,别让我去医院。”这认真恳求的目光镇住了他,孟然当即明白了不是他性格执拗拒绝看病这样简单的事。在这句话之后任明睿再度昏了过去,只是还好没有刚才那样可怕。他面无血色却呼吸平稳,像是过度劳累导致的困乏。

争吵从走廊另一边渐渐放大,安景川拖着被铐上手铐还在挣扎的人朝这边走来,便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他怎么了!?”安景川吓了一跳。

“贫血昏了,没事。”孟然随意回了句,把昏迷的人抱了起来。

“他真没事?”“真没事,咱们走吧。”孟然温柔地抱起任明睿和任明睿昏过去这两件事,安景川已经不知道该先对哪个惊讶了。

孟然将任明睿放躺在后座,用颈枕垫在他头下,然后脱掉外套盖在了他的身上。安置好他后孟然轻轻关上车门,一抬头安景川正两手护在胸前,眼神都不对了。

孟然:“你干什么?”

安景川收紧外套:“你,你,他长得倒是帅……”

孟然有段时间没做出嫌弃脸给他看了,这会儿仿佛比以往更要嫌弃。“放心,你百分之二百安全。”

如果可以任明睿不想睡着,但感应抽空了他的身体,连一丝支撑的气力也尽了。那些在一瞬间飞速涌入的无数片段,是一部被快进到模糊不清的影片,只闪得他头晕目眩。此刻他平静入眠,信息量爆炸的记忆被缓缓展开,在他的睡梦中娓娓道来。

她,出生在改革开放的前五年。

苍霜的祖辈当年在学院里小有名气,那场浩劫露出矛头时他们便有预知,所以提前有所准备,可在一切接近尾声时,厄运还是降临了。

苍霜的祖父母死在批斗台上。他们被三角板鞭挞到血肉模糊的身体在那天正午的烈焰下很快散发出腐尸似的腥臭味,苍蝇蚂蚁,天上地下的虫子都闻讯赶来,积极参与了这场高亢的吃人盛宴。台下观众有抱着黄瓜红薯的,津津有味地欣赏“演出”。在台上两人还能动弹的时候每个人在比拼谁的嗓音更大,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等到他们看不出人形,炸开的白皮红肉也没了热气,当意识到他们已经彻底死去了,那充满激情的呐喊像被关掉了喇叭。整齐划一的团结寂静下是深入骨髓的恐怖,群众发觉自己无法再在这里待上更多一秒,台上的将领也及时地像完成伟大使命般,帅气地将劈出木刺的三角板扔在血泊中。如同戏剧终场,人群散去,尸体挂在木架的两人只是这场浩荡运动中渺小的虫。

苍霜穿着奶奶缝的花外套,在她两岁半酷暑中最热的一天,和父母站在不远处山坡上共同经历了改变他们人生的正义屠杀。

思想不够开化,外边世界的东西却像风暴一般涌入中国。在那个不着不落的年代,人们忙着发展生产和住房吃饭,对教育终算有了正确认知的萌芽。经历过批斗的学者那几年能立刻平反的屈指可数,想重回学院,没背景是天方夜谭。而在青黄不接的大环境下,苍霜的父母还是在住了三年的乡镇里找到份不怎么正规的教书工作。

可能是那天的一切斩断了他们身子里的骨头,不论是下乡耕地还是重新育人,夫妻两个人都再感受不到悲伤和快乐,只是麻木的为了活着而工作。

苍霜还小,四岁是对生命和人性没有理解的年龄,可父母从那天后丧失表情的脸她是懂得害怕的。在小孩子的意识里,这就是她听到的鬼故事那些妖魔鬼怪的面孔,是拿纸糊和钉子做的,用来模仿人类的脸颊。但逐渐地,她不怕了,再过两年,她习惯了。

霜是一个笔画复杂的汉字。苍霜的父母早变成了活死人,从没教过她什么,也就是随便一写告诉她这是她的名字。所以那天她坐在学堂的小凳子上紧张地冒汗,最后在左下角哆哆嗦嗦地写了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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