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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里奇欲起身离席再跪,张居正伸手将他拦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胡子已经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猥琐之态,但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子倔犟的气息,特别是那一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眶中,射出的光芒总有些与众不同。打从看第一眼起,张居正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印象,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为主的因素。却说张居正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几天时间,将沿途所要经过的各府州县的官员档案从吏部调来,逐一披览。因为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这些官员见面,同他们说什么,怎么说,总要做到心中有底。披阅中,他对韩里奇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以此资历,仍在当一个七品县令,在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张四维、马自强都是这一科的进士,如今都已入阁当了皇帝身边的辅弼之臣。两相比较,悬殊太大。细究个中原因,才发现症结所在:嘉靖四十二年,韩里奇出任工部分巡佥事,派驻浙江富阳,督收朝廷贡品鲥鱼和茶两样。到任不久,他就发现贡户民众不胜劳扰,往往因为完贡而倾家荡产,便愤而以诗作谏,希望朝廷减贡,因此触怒嘉靖皇帝,被削职为民。直到四年后隆庆皇帝登基,徐阶出任首辅才将他平反起复,调往陕西平凉府任知府。翌年适值大荒,眼见饥民塞道,饿殍遍野,刚当一年知府的韩里奇也顾不得请示,竟私开粮库赈灾。这粮库囤积的粮食本属边关军粮,没有兵部与户部两衙的联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动用。韩里奇此举等于犯了国法,按律须得治以重罪。时任首辅的高拱,怜他救了大批饥民,遂从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狱之灾,连降四级,调往广西一个县里当九品教谕。万历元年,升了一级,调真定府获鹿县当主簿。万历四年才按例迁升为井陉县令。韩里奇两次事发,张居正都有耳闻,但因不是亲手处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官员的升迁贬黜,每年都会大量发生,原也不足为怪。但奇怪的是,韩里奇这么多年从未上疏申冤或钻路子找当道大僚帮忙解决问题。他曾就此事询问过张四维,回答是这么多年来,韩里奇这个同年从未给他片言只字。如此一个亲政爱民却又不屑于钻营取巧的官场硬汉,张居正决定路过井陉县时见一见他,却没想到钱普竟把辖下所有的知州县令全都带来这里迎接。因此,他决定提前召见韩里奇。
初次交谈,张居正发觉韩里奇有些拘谨,便尽量和悦一些,缓声问道:
“你当井陉县令几年了?”
“两年。”
“此前呢?”
“当获鹿县主簿。”
“再往前是在广西一个县里当教谕,再往前是陕西平凉府五品知府。”张居正说着加重了语气,“其实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一遭撤官,一遭贬官,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的老百姓。听说平凉府的百姓还为你立了生祠?”
韩里奇这么多年来,从不肯与人谈起过去,眼下首辅谈起,让他颇感意外。他不知道首辅的心思何在,只得支吾答道:
“百姓不知朝廷王法,故有孟浪之举。生祠之事,卑职也曾耳闻,早就去函请求拆除。”
张居正不置可否,又接着问:“你在浙江富阳写的那首诗,还记得吗?”
韩里奇因此诗而一生蹭蹬淹滞,到死他也不会忘这次“豪举”,但在首辅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记不全了。”
“你记不全,我可记得全。”
张居正说着,竟音韵铿锵地吟诵起来:
富阳山之茶,
富阳江之鱼,
茶香破我家,
鱼肥卖我儿。
采茶妇,捕鱼夫,
官家拷掠无完肤。
皇天本至仁,
此地独何辜。
富阳山,何日颓?
富阳江,何日枯?
山颓茶亦死,
江枯鱼亦无。
山不颓,江不枯,
吾民何以苏?
张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员无不肃容而听,特别是韩里奇,一直将此诗当成讳莫如深的往事,如今听首辅一字不差地吟诵下来,不免万分感动,再联想到当年罢官时的种种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顿时间已是泪流满面。
却说一直侍坐在侧的钱普,先前见首辅对诗匾产生了浓厚兴趣,心里喜不自胜。却没想到首辅没就这件事谈论下去,而是与韩里奇聊得火热,一股子醋意从心里头翻上来,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这块地方,韩里奇可谓是官场里的一块“骨头”,从来不肯俯仰随人,就说这次集中起来迎首辅入境,他人虽然到了,却说了不少怪话。钱普素来不喜欢他,却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岁的老县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进士,资历摆在那儿,轻不得重不得。钱普只知他第一次丢官是因为诗谏,却从来没想到究竟是何等样的一首诗。如今见首辅倒背如流,他顿时从中悟到了一点儿什么,首辅嘴一停,他立马说道:
“这真是一首好诗,可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比,为民请命,韩大人功不可没。”
“是啊,”张居正颇有感触地接过话头,“如今,大部分官员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不要说主动为民请命,做一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扰民害民也就不错了。这些官吏有负于朝廷,像你韩里奇这样的官员,是朝廷有负于你。”
“首辅大人……”
韩里奇霍地站起身来,欲表心迹却感到喉头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张居正瞅着他,突然高声问道:
“韩里奇,我且问你,你对你做过的事情,是否后悔过?”
“没有,”韩里奇拭干眼泪,抖动着花白胡子,动情地回答,“卑职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能为老百姓做一点儿实事,则是毕生追求。”
“说得好,如果今后再碰到同类事情,你还敢像过去一样,不计个人安危挺身而出吗?”
“这……”韩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首辅敬君子远小人,谅也不会再有陷民于水火的事情发生。”
“这倒不见得,”张居正冷冷一笑,神色庄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虫,怎么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现在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井陉县,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有。”韩里奇苦涩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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