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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东华门不远,紧挨着皇城有一片热闹非凡的街市,这便是棋盘街。有一首诗单道棋盘街的繁华:“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里第一等繁华之地。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元代大内的太液池之东,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其规模气派不知超过了元城多少倍。元城周围的市廛店肆也迁走了不少,但是这棋盘街却留了下来。棋盘街又名千步廊,它一头靠着皇城宫禁,另一头连着富贵街。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等重要政府衙门,都在那条富贵街上。棋盘街得了这寸土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热闹那才叫怪。天下士农工贾,无论是来京述职交差,还是经商谋事,都得到这棋盘街上落个脚儿,溜个圈儿。因此,这一条四围列肆、百货云集的棋盘街,每日里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哗哗,一片锦绣丰隆之象。
苏州会馆就坐落在棋盘街上。它当街的门面并不宏阔,但却显得格外富贵。大门之上的骑楼,装扮得朱梁画栋,锦幔宫灯,一看便知是纸醉金迷之地。门里是花木扶疏的庭院,接着是一进五重的楼阁,都是安顿旅客的房间。嘉靖年间,北京时兴建立会馆。各个地方的士绅商贾,为了进京旅居方便,有一个固定的居停场所,供同乡朋友宴集,于是会馆便应运而生。什么顺天会馆、山西会馆、四川会馆、福建会馆、扬州会馆等等,北京城中骤然间就冒出百十来座。就是这棋盘街上,也有十几座之多。苏州乃江南膏腴富饶之地,文华藻渥之乡,因此建在北京的会馆,比起别的州府,自然也就要胜出一筹了。
昨夜到京的邵大侠,就下榻在苏州会馆。因旅途劳累,当夜休息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让仆人把帖子投到高府,原想趁高拱赴阁之前就能看到他的帖子,没想到高拱走得更早。管家高福知道邵大侠的来头,也不敢怠慢,亲自跑到内阁送信。高拱立即约定今晚见面。
这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就连权倾天下的高拱也不敢马虎,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邵大侠今年刚过不惑之年,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位乡绅,虽算不得望族,倒也是一个书香门第。邵老先生一妻二妾,生有三个女儿,儿子就邵大侠这么一根独苗。因此邵老先生对邵大侠疼爱有加,期望他认真读书,将来博取功名光耀门庭。偏偏邵大侠兴趣不在“之乎者也”上头,虽聪明过人,却毫无兴趣读书。硬着头皮读完四书,应景儿的吟诗作对也学会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待在书房中当那咬字的书虫。他整天在街上胡闹,一会儿拜这个师傅学螳螂拳,一会儿拜那个师傅学太极剑。这一阵子研究风水符卦,下一阵子又研究房中秘术。一年三百六十日,他天天都是闲人,却又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他本名邵方,久而久之,人们见他使枪舞棒,装神弄鬼,便都改称他邵大侠,倒把他的本名忘记了。父亲见他如此胡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又束手无策。那一日见他又跑出去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恨他不过,在院中照壁上写了一句话骂他:“赌钱吃酒养婆娘,三者备矣。”邵大侠看过一笑,拿起笔来,在那句话下边又添了一句:“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两句相叠,正好是绝妙的一联。邵老先生看了,这才发觉儿子心中还藏有一股奇气,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长大成人后,这邵大侠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大珰、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统统交往。这做法,竟有点像水泊梁山的及时雨宋公明了。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应天府地面挣下偌大名气。
却说隆庆二年,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因谏止隆庆皇帝不要游幸南海子沉湎酒色,引起隆庆皇帝的不满,加之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在一旁煽风点火,徐阶便被隆庆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阶的排挤而在家赋闲。普天下皆知这是两位最有本事的阁臣。继徐阶之后担任首辅的李春芳,是个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当首辅的第一天就在内阁宣布,他并不贪恋这个位子,随时准备让贤。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觊觎首辅这个位子。那时张居正虽已入阁,才能也够,只是资历尚浅,尚没有竞争首辅的可能。扳着指头数一数,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还是徐阶和高拱这两个人。
当晚,高拱在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与邵大侠对饮。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
邵大侠虽是江湖中人,却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一番权衡之后,邵大侠觉得自己有能力让徐阶或高拱东山再起,重登首辅之位。经过周密策划,他于隆庆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会徐阶。他刚说明来意,徐阶就一口回绝。这位老谋深算处事谨慎的退位首辅,怎么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嘘的所谓“锦囊妙计”呢?他决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邵大侠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不领情。只在心里头骂了一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便又一跃上马披星戴月赶往河南新郑拜会高拱来了。
高拱致仕回家,不觉已闲居两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无日不在盘算如何重登三公之位,在皇上身边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他本因徐阶而致仕,现在徐阶这只挡路虎走了,他的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浓似一日。邵大侠此时来访,正是人到病时,遇上郎中。但高拱毕竟久历官场,心情再迫切,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与邵大侠素昧平生,答应不答应,先摸摸他的底细再说。这正是高拱与徐阶不同的地方。徐阶不问情由,一拒了之。而高拱则不显山不显水,先把客人好生款待一番。一连两天,高拱把邵大侠好吃好喝地招待,还让高福带着邵大侠到附近的庄园跑马游乐,到三十里外的古德禅寺烧香拜佛,就是不谈正事。不过,他暗地里嘱咐高福,要密切关注邵大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处要及时禀报。两天下来,高福说邵大侠风流倜傥,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看样子是有些来头。高拱这才决定与邵大侠接谈。
当晚,高拱在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与邵大侠对饮。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
酒过三巡,高拱问道:“邵先生,你一向做啥营生?”
邵大侠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嗞儿”一口干了杯中酒,笑嘻嘻说道:“不瞒高太师,”因高拱担任过太子太师一职,故邵大侠如此称呼,“说来惭愧,我邵大侠虽然也是出自书香人家,但却视功名如畏途。”
“为什么?”
“我的性格,天生受不得挟持。说来太师不信,我这个人很有一些怪癖。”
“说与老夫听听。”
也不等高拱斟酒,邵大侠自己把酒壶提过来,自斟自饮,喝了一大口之后,朗声说道:“人喜欢诗词歌赋,我喜欢刀枪棍棒;人喜欢凤阁鸾楼,我喜欢荒村古寺;人喜欢上林春色,我喜欢夕阳箫鼓;人喜欢走马兰台,我喜欢浮槎沧海;人喜欢温文尔雅,我喜欢插科打诨;人喜欢温情脉脉,我喜欢嬉笑浪谑。总之,恨人之所爱,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现在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儿。”
邵大侠音韵铿锵的一番表白,逗得高拱一乐,也就打趣问道:“你这不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吗?”
邵大侠瞅着高拱悠然一笑,饶有深意地说道:“太师,恕后生狂言,人生的学问,都从这闹别扭处得来。”
高拱频频点头,顿时对邵大侠有了几分好感,于是转入正题问道:“你如何想到要让老夫重回内阁?”
邵大侠隐瞒了先去徐阶家这一情节,却把他那好弄玄虚的江湖性格表现出来,神色庄重地说道:“我看太师的气色,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
“啊,你还会看相?”高拱问道,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麻衣与柳庄都翻过几页,也受过两三高人指点,故略知一二。”邵大侠颇为自负,自斟自饮说道,“太师双颐不丰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颀长,长颊高颧,眉扬如剑,十足一副腾搏万里的饿鹰之相,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沉稳中露出一股虎气。如此大贵之相,世间少有。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气者,说明已时来运到,内阁首辅归之太师,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侠说得怦然心动。数年前,还在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一天去京城白云观游玩,门口一个摆摊儿看相的老头就说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词儿,与这邵大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担心被人诓骗,略一沉思,说道:
“邵先生从丹阳来时,并不知晓老夫长得何等模样啊!”
“是的,”邵大侠点头承认,应付之词也来得极快,“我当时只是分析朝政,从道理上看,偌大一个中国,能荣登首辅之位的只有两人,一是松江徐相国,再就是你这位卧龙新郑的高太师了。及至我来到贵府,看过太师的相,就认定新任首辅必是太师无疑了。”说到这里,邵大侠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了一句吊胃口的话,“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师这边无意问鼎,我就立即赶赴松江去找徐相国,现在看来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师你确实有宰相之命。”
邵大侠言辞恳切,高拱仍是将信将疑问道:“你打算如何操办?”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认识几个宫中的大珰,他们都是李芳线上的红人。”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阶去位,眼下是惟一能在隆庆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高拱清楚这一点。
沉思半刻,高拱追问道:“你所说的那几个大珰,都是哪几个?”
邵大侠狡黠地一笑,说道:“请太师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同时也可以在这里给太师打个包票,这件事我出面来办,保证万无一失,你就坐着等皇上的圣旨吧。”
说到这里,邵大侠好像已经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来就要给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挡,问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天下苍生,为大明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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