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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彀;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大是惊讶,不禁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战场之外便发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也是一问:“敢问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我是只管打赢。”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会平添一些多余的解释。心照不宣之下,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坚持下来的常习。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日每天蒙蒙亮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驾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密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络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分威猛。好!更有气度了。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时常念叨将军,惜乎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身不由己,尚望秦王见谅。”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教人送一车过来。”秦昭王打开铜匣,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是这味。”转身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太后。”
秦昭王笑道:“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维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秦昭王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话头。乐毅心念一闪,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持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那么,魏冄要的是何等利市?
一过午,乐毅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直截了当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道:“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如何?”乐毅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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