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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战国大争之道,真我大秦国宝也!”秦昭王一伸手,“来,本王再看看。”
蔺相如猛然靠近铜柱,将玉璧高高举起,怒火上冲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蔺相如与玉璧一起毁于铜柱之下。”
“好个蔺相如,突兀变脸,却是为何?”秦昭王大为惊讶。
“秦王何明知故问也!”蔺相如怒发冲冠愤然高声:“和氏璧天下重宝,赵王奉若神器,斋戒五日,方才郑重送来咸阳。秦王得宝,却传之内侍侍女,轻慢辱弄天下名器,却只字不提割城交换之事,分明蔑视赵国。身为特使,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一阵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来人,拿地图来。”书吏匆匆拿来一卷羊皮大图展开,秦昭王指点着地图,“特使看好了,这河内十五城与赵国接壤,割给赵国如何?”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价值连城,岂可一语了事?秦王当仿效赵王斋戒五日,举行隆重朝会,交换割城国书,蔺相如自当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依你了,本王斋戒五日,你再献宝。来人,将赵国特使安置广成传舍住下,五日后朝会。”说罢拂袖去了。
传舍,客栈也。广成传舍,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栈兼酒肆,宽敞整洁,偶尔也兼做国府驿馆。外国使节但在章台晋见秦王,大多住在这广成传舍。因了这个原由,职掌邦交的行人署在这广成传舍住了一名吏员,称为传舍吏,专司接待照应外邦使节。蔺相如一行住定,已经是日暮时分。用过晚餐,蔺相如叫过两名黑衣武士商议一番,黑衣武士当即扮做商旅出了传舍。片刻之后,蔺相如带着两名护卫乘坐轺车公然出行,对传舍吏只说是要到赵国特使营安置事务,辚辚去了。到得沣水南岸,正遇两名黑衣商旅等候。蔺相如将和氏璧交两人收好,吩咐两人即刻飞骑北上。蔺相如为武士选定的路径是,从咸阳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离石要塞直入赵国。这条路比东出函谷关的大道要近得大半,两名武士不出三五日已经回到了邯郸。
送回和氏璧,蔺相如在广成传舍泰然住了下来。
到得第六日清晨,传舍外车马仪仗大有声势,行人署奉王命前来迎接特使献宝。蔺相如也不说话,只从容登车进了章台宫。这次章台宫正殿当真是盛大朝会威仪赫赫,宣呼之声随着蔺相如脚步从宫门外迭次上传,直达正殿。依照礼仪参见完毕,王座上秦昭王威严矜持地开口了:“赵使蔺相如,本王已经如约斋戒五日,今日当献和氏璧也。”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赵国献璧,而是秦国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对你指看了河内十五城,还有何说?”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经安然归赵,外臣请说其中缘故。”秦昭王骤然大怒拍案道:“大胆蔺相如!竟敢戏弄大秦么?”蔺相如长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代国君,与山东诸侯从未有过坚明约束,口头允诺立成泡影者多矣!蔺相如诚恐见欺于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归赵。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换,敢请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随臣前往河内,一俟赵国接防十五城,蔺相如当即奉上和氏璧。赵国虽强,终比秦国实力有差。赵国无意开罪秦国,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骗秦国而贻笑天下。秦王若罪我,蔺相如愿就汤镬之刑,甘受烹杀而无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国君臣都被这个从容应对自请烹杀的赵国使臣震撼了,准确地说,还有几分敬佩。虽则如此,毕竟是邦交难堪,大臣们纷纷怒声指斥,赵国无信!亵渎秦王!该杀!蔺相如当下油镬烹杀!
突然,秦昭王哈哈大笑一阵:“蔺相如,算得一个人物也!本王纵然杀你,终是不能得璧,何苦来哉?璧城交换,原是买卖一桩,愿做则做,不做也罢。谅赵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蔺相如,本王放你回赵,此事日后再说。”说罢径自拂袖去了。
蔺相如回到邯郸,在赵国朝野声名鹊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书拜蔺相如为上大夫执掌邦交。一场由秦国发动的邦交危机就此不了了之,秦国从此不再提起交换和氏璧,赵国也不再提起割让城池,两大强国在这场邦交战中又打了个平手。
魏惠王与齐威王关于“国宝”的论争,是战国人才观念的不朽故事,见第一部《黑色裂变》。
三赵瑟秦盆蔺相如尽显胆识
战场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没有完结。
在赵惠文王正与一班重臣秘密谋划准备推行第二次变法之际,秦国特使王稽再次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纷争不一。
此时的赵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马服君赵奢伤病虚弱,力荐老将廉颇做了大将军统率军事;国尉许历襄助,名将乐乘、楼缓镇守北边长城,赵奢与隐居的乐毅父子则力所能及地不断谋划,军争大事前所未有的整齐。国政有文武兼备的平原君赵胜,邦交有后起之秀蔺相如,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然则,如何应对秦国发动的又一次邦交之战,大臣们却是一时不能统一。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认为,秦国意在欺骗天下,坚持不赞同赵王赴约。乐乘、楼缓一班大将则主张,即或赴约,亦当在第三国选地,而不当在秦国河内。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都主张不宜拒绝修好盟会,毕竟,能够当真与秦国修好而使赵国安定数年,对赵国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变法时机。然则,赵胜赵奢都有一个担心,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虽说目下赵国之强大远非昔日楚国可比,然则秦国对山东六国之威压欺侮也是远远甚于从前。万一赵王有失,对赵国便是无可估量的一击,届时纵是兴兵攻秦,邦交尊严国势衰颓也是无可挽回了。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下了一道王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
蔺相如奉命,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丝毫没有为难,爽朗笑道:“秦王但谋两国修好,意在河内尽东道之礼也。若赵王觉他国好,便是他国。上大夫确定会见地。”听得王稽如此说法,蔺相如知是秦国君臣已经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却不宜说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请秦国确定时日。”“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可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按照赵国的七级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级爵位。论实际执掌,邦交虽则是重要实权,但在各国历来属于丞相府辖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执掌邦交,虽说是直接面对赵王的列班大臣,但无论如何也还说不上高爵重臣。老廉颇不同,职任大将军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虽是上卿(第三级),但在非王族大臣中几乎是最高爵位了。赵国法度:君侯两级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勋与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赵国,非王族封君者只有赵奢、乐毅两人。廉颇虽然后来也被赵孝成王封为信平君,然此时爵位尚只是上卿。虽则老廉颇如此显赫,但对于蔺相如而言,与廉颇本无统属,目下又是奉命全权调遣秦赵邦交,正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大臣,即便平礼会商也不为过。然则,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分外敬重。老廉颇非但是高职高爵重臣,且是蔺相如素来景仰的赵国长城,蔺相如宁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已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何事。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这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廉颇粗大的指头当当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有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见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揣摩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悠然去了。
转眼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敢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道:“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是芈槐第二?”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惠文王有些惊讶:“廉颇也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然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做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流火的时节,韩釐王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做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打起盹来。韩釐王大是尴尬,告辞走了。本想立即回新郑,无奈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老王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纵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安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泪眼蒙蒙了。惠文王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做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涨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会面的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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