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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水东岸近海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一片庄园醉卧在绿色的山谷。
时当夏日,从临淄直到大海,田野绿茅草绿层层叠叠树林绿,直是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绿海之中,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之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是碧波无垠的蓝色大海,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在这绿海蓝海相接处的山头,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几分险峻,又有几分突兀。这座城堡,是齐国都城临淄的西北门户。西周灭商,齐国初立,始封国君太公望为了防守辽东胡人海路偷袭骚扰,修建了这座开始并没有名称的城堡。建城之初,这里驻守战车二百辆(每战车一百卒,合步军两万),隶农三千户。进入战国,海路威胁已经不在,齐国也日见强盛,这座城堡的驻军越来越少,到齐宣王时期终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当年为守军做粮草后援的三千户隶农,在这里繁衍生息下来,世代以渔猎为生。齐威王在齐国第一次变法时,将这些世代守护临淄有功的隶农后裔,全部除去了隶籍。从此,这些渔猎户变成了有自己土地,还可以读书做骑士做官的国人,这片城堡土地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画邑。
画邑者,景色如画之地也。也有人说,这里有一条水,以水之音叫了画邑。感恩于国王大德,画邑的新国人们全部以“王”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从此,齐国有了“画邑王氏”这个新部族。倏忽几代,画邑王氏以渔猎之民特有的苦做奋发,蓬蓬勃勃地兴旺了起来。在齐宣王后期,画邑王氏有十多个才俊子弟进入稷下学宫,被齐人誉为“北海名士”。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个在齐国大大有名的贤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赋过人,博闻强记,年轻时周游列国博览百家之书,论战学问不拘一法,一时有了“稷下杂家王”之称。若仅仅是才名出众,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为大贤。大贤之誉,起于王蠋做太史时的铮铮硬骨与惊人之举。
太史爵位不高,最实际的职权是掌修国史,同时也是掌管国中文事的清要中枢。举凡太庙、占卜、巫师、博士及典籍府库,都以太史为统管。但为一国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的饱学大师,国君很难动辄任免,几乎是铁定的世袭官爵。然则,齐湣王即位,厌烦老太史嬓的耿直孤傲,硬生生将太史嬓罢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齐湣王的本意,看中了王蠋的机变博学,要教他为“东海神蛟”、“天霸帝业”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论。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个老方士来到太史府,说奉了齐王之命来与他商讨诸般密事。王蠋大是恼怒,直斥方士:“尔等以妖邪之说蛊惑人心,竟敢厚颜侈谈国事。来人,给我打出去!”赶走方士,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王书,尽数强制隐匿于齐国海岛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罚做官府苦役,以绝其害。
齐湣王大是羞恼,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稷下学宫千余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画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动,联结临淄国人聚集王宫血书请命,横幅大布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更令国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罢黜的老太史嬓也捧着血书到宫门请命,大呼:“方士无术,戕害少童,毁我文华根基。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也!”
齐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学宫,三千甲士驱赶王宫国人,画邑王氏一律罚苦役三月;老太史嬓贬黜莒城闲居,王蠋罚苦役三年。一场风暴过去,令齐国人骄傲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的齐国人缄口了,齐国风华尽失,民心冷冰冰一片荒芜。
王蠋苦役完毕,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归故里,画邑人却以迎接圣贤般的隆重乡礼,接纳了这位既给族人带来荣耀也给族人带来灾难的才士。从此,王蠋隐居画邑,教习族中弟子修学读书。消息传开,诸多国人都将弟子送来画邑求学,王蠋感念国人对自己的崇敬护特,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静的画邑有了书声琅的山庄学堂。临淄国人悄悄地将画邑叫做了“小稷下”,将王蠋叫做了“大贤王”。口碑流布,王蠋成了齐国庶民的文华寄托,画邑成了国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
乐毅千里奔波,从即墨大营星夜西来画邑,是要请这个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
五路进军势如破竹,燕军在一月之内全数拿下齐国七十余城,唯余南部莒城与东部即墨两城未下。按照战国之世的军争传统,齐国至此算是灭亡了。如此秋风扫落叶般的赫赫威势,却使燕国朝野与燕国大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军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丝毫不为所动。
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杀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城,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杀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
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则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重蹈覆辙哉!
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下令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王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王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大体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低缓,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下马吩咐道,“车马停留在此,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
“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
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只一条小径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见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与襟怀何干?”乐毅一阵哈哈大笑。
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默默地四散走开了。
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
“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进了木屋,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肃然躬下道:“乐毅拜见先生。”
“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
乐毅拱手作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尚望先生幸勿推辞。”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认敌为友,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
“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爵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并非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邦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齐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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