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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若败,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的少年嗓音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教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
“不用。我随他去。”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了。
嬴离平静得出奇:“记住,封地老军是最后的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
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辎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飞进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将四更时分,三千铁骑从灞水秘密营地开出,凭着左庶长府的特急金令箭,向东北开过渭水,再经下邽北上,两日后进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峡谷,悄无声息地埋伏了下来。
芈戎的两千军马大张“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辚辚隆隆,完全按照使节常规:卯时上路,午时歇息进食,日暮扎营夜宿,日行六十里,不紧不慢。芈戎与白起商定的方略本来是兼程南下,之所以兵分两路,为的只是掩护嬴稷一路安全返国。即或兼程疾进,因了路途绕远,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徐徐行进。不料上路三日之后,芈戎却接到魏冄的快马严令——按使节路速行进,不许疾进。芈戎逍遥了起来,走得舒服之极,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这一日兵进鄜山,正是午后时分,芈戎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虽然是蓝田将军,却毕竟不是战场大将,实际打仗的时候极少,每遇险地总是要念叨几句兵书,想想要是当真遇敌该如何处置。这鄜山峡谷地形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条洛水穿过,仅有河东山下一条车道。兵家说法,这叫“间不方轨”——车马想打转都转圜不开。兵书所说的六险之地——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这鄜山峡谷就占了绝涧、天隙两险。
芈戎遥望山口,不禁喃喃念叨:“六险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要南下,唯此一条路,此时要退回绕道少说也得半年时光,更不说招人耻笑了。
心念闪动,芈戎拔剑高声下令:“单骑雁队,急速过山!”
秦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阵,闻得一声军令,前军千夫长骤然勒马,长剑指向山口高声喝道:“卷起旌旗!飞骑连环!走马进山!”话音落点,十名斥候骑士当先飞出探路,其余大队骑士毫无停留地沓沓走马,首尾相连地进了山口。一个千人队之后,芈戎带着一个最精锐的百人队前后夹护着那辆青铜轺车,也进入了山口。直至后面一个千人队全部进入山口,前哨斥候与后卫游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芈戎不禁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大鼓隆隆滚过峡谷,两岸密林中响起山呼海啸般杀声,一片片红色甲胄在幽暗的峡谷如同闪亮的蟒蛇从两岸高山扑下,杀入正在行进的铁骑之中。中央两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芈戎勃然大怒,举剑大吼:“赵军偷袭,拼死血战!杀——”
两军杀到一处,持久难解难分。芈戎正在惊讶赵军战力之强,一个百夫长飞马冲来急匆匆大叫:“将军,不是赵军,是秦军自家人!有鬼!”芈戎猛然醒悟,跳上轺车下令:“来,跟我喊!新军将士——反叛连坐——罢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着两千人齐声高呼,“反叛连坐,罢兵有功”的吼声响彻山谷。
正在此时,一个骑士急匆匆挤到芈戎车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飞身上车,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喊叫。芈戎大怒:“铁鹰百人队,跟我来!”飞身跳上战马,带着最精锐的铁鹰锐士队呼啸着冲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红色斗篷的嬴离正在遥望山坡河谷里的激烈厮杀。他对自己的筹划很是满意:伪装赵军,截杀嬴稷,釜底抽薪。纵然万一不能如愿,暴露的也只是嬴显,只要甘茂等手忙脚乱地查究案情,嬴壮的咸阳奇袭便能一举成功。在出发时,他已经代嬴壮对嬴显明确许诺:截杀成功,嬴显便是秦国左庶长,封侯百里,位极人臣。嬴显哈哈大笑道:“助君之力,全在与兄情谊,与官爵何干!”虽然如此,嬴离对嬴显还是心有疑虑。毕竟,嬴显在秦国的十多年军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与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杀出,搏杀惨烈,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谁知刚刚过得片刻,他便听见了谷中不断的呐喊,立时变得惊疑不定。他飞身跳下岩石,要冲到山腰大旗下责问嬴显,谁知刚刚冲出丈许之遥,一片黑色铁骑从山坡树林中神奇地渗透出来,人无呐喊,马无嘶鸣,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嬴离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从林间飞身向青色岩石纵跃。他已经事先看过,那座岩石后是一道悬崖绝壁,若有突变,他便纵身崖下,绝不能生身落入敌手。依嬴离的轻身功夫,若无树木阻挡,一个纵跃便可上崖。偏偏的与马队撞个正着,芈戎眼见一道白影掠起,一声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这个百人队是白起专门留给芈戎的铁鹰锐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经先于芈戎看见了林间飞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将令,已经有十几人从马上飞身跃起,虽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却依然在电光石火间抢在了嬴离之前,黑铁塔般钉在了岩石半腰,长剑迎面伸出,齐齐一声大吼:“何方妖人?掷剑受缚!”
这一个回合,嬴离虽则跃上一棵大树,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骤然一声响亮凄绝的呼喊:“芈显!负心贼子也——”飞身而起,空中一片鲜血喷出,一道白色身影挂在了一根横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纱被山风揭开,雪白的长发垂在空中,血红的面容迎着夕阳,十分怪诞可怖。
“禀报将军:妖人,咬舌自尽。”百夫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收起尸体,运回咸阳。”芈戎打量着这个怪诞的天残异人,皱着眉头思量,他方才喊的芈显是谁?是嬴显么?嬴显为何成了芈显?
暮色四合,黑红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的黑色车骑依旧从洛水南下,那支红色赵军却径向西南,经频阳进入关中了。芈戎原想与“赵军”将领秘密会面,问问他究竟何许人也?却被一支泥封竹管挡了回来。那是“赵军”一个斥候飞马拦住他交给他的,打开一看,白绢上是魏冄的一行大字——嬴离尸体交来人,速回咸阳,毋管其余!芈戎二话不说,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也不去过问“赵军”行止,整顿军马上路了。
嬴显率领“赵军”秘密回到灞水,命令军马安营,带着两名恢复了秦军装束的铁鹰锐士快马西来,一个时辰后进了咸阳城,直接来到左庶长府。府门车马场挤满了各色轺车与骏马,从车身泥土马腿脏污看,许多是远来的王族贵胄。邦国动荡,人心生疑,陇西、北地、雍城、栎阳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脉与老世族们,纷纷派来嫡亲子弟打探咸阳朝局的动向,身板硬朗的则亲自出马。到了咸阳,这些王族元老与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声望的左庶长嬴壮,因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亲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却是楚人,与老臣子们不贴心。甘茂的丞相府倍显冷落。王宫又不许朝臣入宫,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如此一来,左庶长府成为咸阳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处,大大地热闹风光起来。
嬴显见状,绕道后门,对当值门吏一阵嘀咕,门吏匆匆进去禀报了。不消片刻,门吏匆匆而来,将嬴显三人领到了后园一座石亭下。
“快说!事体如何?”嬴壮紧张焦躁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禀报王叔:截杀成功,这是人头。”嬴显一挥手,一个锐士捧过一个木匣打开,一颗血淋淋的长发人头赫然在目。
嬴壮喘着粗气一阵打量:“黝黑干瘦!这是嬴稷?”他只见过孩童时的嬴稷,对于已经长到十六岁的嬴稷想象不出,脱口一问。
“禀报王叔:燕国多有兵祸饥荒,嬴稷饱受折磨,燕人呼为‘人干稷’。这是他的随身玉佩。”嬴显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莹莹的玉牌递了过去。
玉佩是时人喜爱的饰物,也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平民士子寻常只是一两块挂在腰间。贵族则将美玉琢成各种形状,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间,若有盛大礼仪场合,佩玉的材质良莠与数量多少、做工精细程度,便成为一个人身份的信物。秦风历来粗简,自然不像中原各国如此看重此等虚物,佩玉简单多了。即或贵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两片佩玉,但必有一块是特定的身份标记。秦国王室成员,每人都有一块特定的生身玉佩,正面是苍鹰图像,背面有父母题刻的名讳生辰。此等玉佩非但在王室典籍库有记档,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标记,是无法伪造的。嬴壮本是王族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奥秘,上手一个反正,见这只玉佩正面是一条虬龙,背面三行刻字“父驷母芈嬴稷戊辰春月”,背面边缘是秦国尚坊玉工的字号“有枳氏琢”,便知确实是嬴稷玉佩无疑,不禁大喜过望道:“好!显侄首功!大秦栋梁!”
“嬴显不敢贪功,自甘领罪,请王叔处罚。”嬴显深深一躬,一阵哽咽。
“这是何意?”嬴壮大是惊讶。
“显护卫不力,离王叔他……阵亡了……”
嬴壮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靠在了亭柱上:“你,说甚来?再,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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