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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仓促拼凑的民军,能与辽东精锐铁骑血战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单之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战时危局,竟都被田单莫名其妙地一一化解。从初期的潮涌难民,到难民成军,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积如山的尸骨与可能引发的瘟疫,等等。乐毅善兵,深知这其中任何一个难题,都不是寻常将军所能妥善解决的,解决这些难题,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干与非凡的冷静、胆识与谋略。所有这些,看来在这个田单身上都神奇地汇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于有如此一个突兀涌现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这对战时大军又是一个严酷考验。即墨孤城,仅仅是寒衣不足已经够难了,再加上粮草不济,田单还能有何神奇?那封劝降书简能否打动这个非同寻常的无名人物?但为名士能才,总是要审时度势而为之,以田单之能,莫非当真做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会……
“禀报上将军,即墨特使到。”中军司马大步跨进幕府。
乐毅恍然转身:“快!请进来。”
一个身材伟岸而又干瘦黝黑的军吏随着中军司马大步走了进来,从怀中皮袋内抽出一支粗大的铜管双手捧起:“末将连仲,奉田单将军之命送来回书。”
乐毅接过铜管,启去泥封,打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一篇劲健字迹赫然入目:
田单顿首:上将军之书洞察时势,令人感佩。齐王昏聩暴虐,上将军合纵攻齐,以复当年齐军入燕之大恨,田单亦无可非议也。然则,燕军已下齐国七十余城,灭大军六十余万,掳掠财货如山海之巨,致使齐国府库皆空,齐人死伤无算。当此之时,上将军已是功业彪炳,却不思进退,意欲彻底化齐入燕,单窃以为失之错谋也。田齐乃百余年大国,历经桓公威王宣王三次变法,国本业已稳固。虽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终究只十七年,国人念齐之心尚存。王蠋死节、莒城立王、燕官辞爵,上将军宁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虽孤城困守,终是国人救亡图存之心。纵然艰危备至,田单何敢弃国人之志,而图一己之私荣?诚如上将军言,田单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将,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难之中,若上将军能应时退兵归燕,全齐国而成大义,田单自当解甲归商,永不言兵。然则,若上将军坚执灭齐化齐,田单纵无兵家之能,亦当与上将军一力周旋,义无反顾也!耿耿此心,尚望将军体察。
乐毅良久默然,突兀笑道:“鲁仲连别来无恙?”
自称“连仲”的信使目光一闪,随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鲁仲连。”
“千里驹志节高洁,深为敬佩。”乐毅拱手还礼,谦和的笑容却迅速敛去,“足下通晓天下大势,果真以为,齐国民心还有根基么?”
“民心若流水,动势也。”鲁仲连一脸肃然,“上将军目光所及,自是齐人怨声载道,歆慕燕国宽厚新法。然则,如田单鲁仲连者目光所及,却是民心根基尚在,齐国固不当灭。其间根本,人群之差异也。上将军注目者,不堪赋税劳役之山乡庶民百姓也。田单鲁仲连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国人也。以时势论,士商百工乃当今邦国之本,若此等人群奋起救亡,拥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宽减庶民重负,安知庶民之心不会回流入齐?”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时日,孤城自会通连。”
“你是说,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战胜燕国大军?”
“强弱互变,强可弱,弱可强。”鲁仲连一句撂过了对于精通兵法的乐毅而言根本无须多说的这个道理,转而恳切道,“上将军内心自明,燕国朝野对仁政化齐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议。纵是燕军大将之中,对宽围缓攻之法亦多有愤懑。上将军纵然远见卓识,身陷平庸昏聩之泥沼,徒叹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国朝局逆转,上将军何以处之?仲连为上将军计:不若迫使新齐王割济西十三城而退军,既全齐国,又成君之大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也?”
“千里驹果然不凡,居然反客为主。”乐毅哈哈大笑道,“由此看来,田单回书当是鲁仲连手笔了。你我曾有一面之交,今敢请仲连兄转告田单:公既不降,胜负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谨遵台命!”鲁仲连一拱手,“告辞。”方得转身却又突然回身,“田单复国之日,上将军毋悔也。”说罢大步去了。
望着鲁仲连上马驰去,乐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鲁仲连的一番说辞,使乐毅内心深为震惊。鲁仲连对燕国太熟悉了,仅是熟悉还则罢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陈利害。有此等人物,齐人抗燕便有了远见,加上田单貂勃之善于处置兵事政务,以这两座孤城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会成为真正的劲敌。然则,真正令乐毅担心的,倒还真不是对手的实力陡增,毋宁说,有了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倒有几分欣慰。长驱齐国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对于一个酷好兵家战阵的统帅来说,也真是索然无味。真正令乐毅担心的,恰恰是鲁仲连点破的燕国朝野走势。鲁仲连身在齐国,都看破了燕国朝局潜藏的忧患,各大战国岂能懵懂无知?
攻齐以来,燕国已经成为天下注目的焦点,各国特使云集之地。各大国无不关注蓟城与齐国战场的一举一动,对燕国的未来图谋,更是备细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燕国若能安然吞下齐国,陡然成为天下最大最强的战国,便将一举与秦国分庭抗礼,一举改变战国格局。如此大势,哪个大国能无动于衷?对列国威胁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齐湣王田地已经死了,齐国的府库财货也被瓜分了,齐国纵然复国,也再不会是那个殷实富强的“东帝”了……
“上将军,下雪了!”幕府外传来中军司马兴奋的喊声。
乐毅恍然抬头。幕府大帐的气窗正纷纷飘过硕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出令房,走过聚将厅,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辕门,乐毅看见中军司马正与几个军吏兴奋地指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谈笑议论着。
“没见过大雪?如此高兴?”乐毅木然地板着脸低声嘟哝了一句。
“上将军!”中军司马笑道,“冬雪来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撑持不住了。又冷又饿,如何打仗?他们一降,这大战便完胜了。”
“想辽东家园了?”
中军司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个早日凯旋。”
正在这时,突闻雪幕中马蹄急骤,一骑如火焰般飞来。显然,这是唯一能在军营驰马的斥候飞骑到了。瞬息之间飞骑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马急促拱手:“禀报上将军:即墨民军全部换装皮棉甲胄,城中肉香弥漫,粮草充足!来路尚不清楚。”
乐毅没有惊讶,思忖片刻双眼一亮:“派出一队飞骑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后援立即来报。”
“嗨!”斥候一跃上马箭一般去了。
冰凉的雪花打着面颊,极目望去,雪雾茫茫。看来,这场入冬大雪绝非三两日停得下来了。齐国的冬天很讨厌,又湿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旷野,便会被海风吹成凉冰冰湿漉漉的水棒子。辽东的雪天是可人的,飘飘飞雪苫盖山川,虽然寒冷却自有一种干爽。这齐国的雪却是怪异,鼓着海风肆意张扬,沉甸甸湿漉漉海盐一般扑黏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纷飞,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片水渍。大雪已经下了一个时辰,漫天雪花飞扬着交织着重叠着延续着飘落大地,辕门外的马道却只是湿漉漉的没有积雪。这个齐国啊,天气也像人一般难以捉摸也。都说齐人“贪粗好勇,宽缓阔达”,可当你越过那宽缓的平原而真实抵近齐人时,却会发现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间,即墨粮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这只有一个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后援。哪一国?不好说。然则,无论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着各国作壁上观的局面已经开始了微妙变化,开始有动静了。因由呢?莫非他们都看到了燕国朝局之微妙,齐国抗燕之根基,而揣测乐毅未必能安然化齐入燕?更有甚者,抑或他们根本就以为燕国消受不下齐国这个大邦?果然如此,为何秦国不动声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国是最应该有动静的,而秦国但动,绝非仅仅是秘密后援。
战国以来之传统:但凡实力大国,在列国冲突中总要多方斡旋折冲,使战事结局最终能为既定各大国所接受;没有各方实力大国的协商密谋分割利市,一国要吞灭另一国几乎是不可能的。私灭小国尚且不能,何况吞灭齐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齐湣王背弃五国而私吞宋国,结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国共讨。燕国正是秘密合纵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纵攻齐。灭齐大战,唯独最强大的秦国没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齐国就要没有了,秦国却依然不动声色,确实令人费解。
尽管蓟城有传闻,说当初燕国对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对乐毅“有情”,才使秦国不争利市而援助燕国攻齐。乐毅却嗤之以鼻。作为谋国之重臣,他从来蔑视这种以秘闻轶事解说邦国利害的荒唐说法。以秦国法令之严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当初出兵决断有一抹回报燕国的痕迹,目下这不动声色,也绝不意味着秦国依然“痴守旧恩”而放手教燕国灭齐。倘若果真如此,秦国还是秦国么?这里只有一个可能:秦国很清楚燕国朝局,很清楚齐地的抗燕大势,更清楚他乐毅的方略与军中大将的摩擦,从而断定燕军不能最终征服齐国。
若秦国断定齐人抗燕不成气候,则必然有两个方略:其一,派遣战无不胜的白起亲率精锐大军“襄助”,攻灭齐人最后根基,那时即便秦国不言,燕国能够不分地与秦么?其二,联结五国,强迫燕国撤军,保存弱齐,那时燕军不撤行么?如今不动声色作壁上观,只能是吃准了两点:燕国朝局动荡,乐毅未必能撑持到底;齐国抗燕有望,燕军未必能力克两城。唯其如此,才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方略——既维护与燕国的盟友之情,又给将来与已经丧失了争霸实力的弱齐修好留下了余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乐毅的心却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他将如何应对?撇开朝局不说,单就对齐方略而言,似乎也只能沿着“长围久困,仁政化齐”的方略坚持下去。如果放弃这一方略转而猛攻,以辽东大军目下的战力及他的精当运筹,他自信能够完全攻克两座孤城。可后果如何?五国眼看齐国将灭,必然联军干预,要么平分齐国,要么保存弱齐,二者必居其一。对于已经为山九仞的燕国而言,无论哪种结果都意味着屈辱与失败。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便是长围久困,先化已占齐地入燕,两座孤城则只有徐徐图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终模糊不清,各大战国对一场结局不清的战事,便没有了迅速达成盟约干预的因由。纵有一两个战国图谋干预,燕国也能慷慨回绝:“我军仁政安齐,解民倒悬,横加干预便是与大燕为敌!”
辽阔的军营白茫茫一片,大雪依然鼓着海风无休止地从天际涌来。
六兵不血刃战在人心
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过了“地气发”的正月,进入了第六个年头。田单已经被这不伦不类的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前,燕军只在离城五里之遥围而不攻。日每太阳出山之时,总有燕军一个千人队开到城下散开反复大喊:“即墨父老兄弟们,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芜,农人痛心!”“河鱼肥美,正是张网之时!”“燕军绝不追杀田猎庶民——”如此等等喊得两个时辰,城下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薄西山方才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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