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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若不重修夷陵,我便出兵夺回郢都!”做了上将军的子弗为是昭睢又一个族侄,正在气盛之时,出语惊人。
“差矣差矣。”上柱国景翠虽是将军,却有一副文人气度,悠然笑着,“秦军夺我四十余城,设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乡,秦人本西陲蛮夷北人,惯于放牧骑乘,不服南国水土湿热,定是无法长驻,成了炭团在手。秦使南来,诸位说他要做甚?”说得口滑,景翠学了秦人一句土语,殿堂中哄然大笑。
“上柱国有理,秦人要还我土地,索我钱财!”一个大臣立即响应。
“不对!秦军要撤,怕我追歼,来求和!”一个将军昂昂高声分外气壮。
“诸位所说,失之偏颇也。”太史令郑詹尹摇摇雪白的头颅,“秦人蛮勇虎狼,岂能吐出果腹之肉也?我王迁寿郢,上应天象,秦国岂能不知?秦使此来,畏惧天道休战求和而已。我王可顺势应之,而后相机夺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长策远图,万勿逞一时之快,与秦使纠缠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点,举殿肃然,朝臣们都被这个能窥透天机的老人的沉稳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谋国,赏百金了!”楚怀王大是振奋,敲着王案骤然高声,“至于应对,本王自有成算,相机处置了。”
只有权势最大的老昭雎始终沉默,只是笑着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三日之后,秦国特使果然到了。楚怀王已经缓过了劲来,也不与昭雎商议,径下王书令朝臣大会王宫正殿以震慑秦使。次日清晨,楚怀王破例在寅时离榻,一番梳洗着装,又饮下了新王后捧来的一盏五石上药羹,在卯时由四名侍女簇拥着到了正殿。这“五石上药”是往昔郑袖以万金巨价请来一个齐国老方士专门炼制的一种丹药。楚怀王还记得那个老方士的解说:“《神农经》曰:上药养命。何谓上药?五石之炼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也。六芝者,灵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从那以后,楚怀王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末再煎成药羹服下。只要此药下喉,他便雄风大振,郑袖便要咯咯笑着俯首称臣。今日事大,他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来通身燥热额头冒汗劲力偾张,心情特样轻松。
“秦使晋见——”内侍一声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顿时肃然无声。
一个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进一躬:“秦王特使、泾阳君嬴显参见楚王。”
“泾阳君千里入楚,却是何干?”楚怀王矜持地拉长了声调。
“外臣启禀楚王,”嬴显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邻,多有战端。我王欲请楚王会盟,两国议和罢兵,请楚王以天下为重,熄灭战火。”
楚怀王一阵惊喜——天机当真玄妙,刚迁寿郢,便有国运转机。虽则如是想,楚怀王却冷冷一笑:“秦国夺我江汉,毁我夷陵,如何了结?”
“楚王若能议和罢兵,秦国愿退出江汉。”
“且慢!”上将军子弗为从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显,“退出江汉?特使好轻松,烧我先王陵寝,如何处置?”
“上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嬴显的黑脸沉了下来。
“赔金两万、军粮百万斛,秦王到夷陵祭拜谢罪!”
赢显嘿嘿一笑:“六十万大军守不住一陵,竟来要战胜国赔金谢罪,当真岂有此理?本特使只一句话:要和便和,不和秦军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辞!”大袖一甩,要下殿而去。
“且慢。”楚怀王笑着招手,“特使先说说,议和,如何议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关外三十里会盟议和。”嬴显回头两句,径自去了。
“竖子猖狂!”子弗为一声吼叫,“待我手刃此贼,再说议和!”
“岂有此理!”楚怀王第一次发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国运在天,岂能孩童置气了?都归本座,给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议和?”
上柱国景翠高声道:“此等大事,该当请老令尹入朝议决。”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几日了。”楚怀王此刻很不高兴有人提起昭雎。毕竟,这个老权臣的权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盘上,若不趁着上天护佑之机振兴王权,楚国王室当真便要就此沦落了。这个素来优柔寡断的老国王第一次有了主见,“诸位但说,我自会与老令尹商议了。”
“老臣拙见,”太史令郑詹尹抖着雪白的头颅说话了,“秦使所言,坐实了老臣日前评判:天命楚国当兴,秦国畏惧修好。若秦国特使一味示弱,答应退回江汉并谢罪夷陵,倒有设谋诱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后倨,骄横不承夷陵罪责,老臣以为:这恰是秦国诚心媾和之兆。何也?秦乃强国虎狼,楚乃新败之邦,强与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运度利害,洗雪夷陵之恨,只能远图,不可急功而坏大计……”
“老太史忒是絮叨。你只说,我王去得去不得?”上将军子弗为大是不耐。
“老臣忖度:天命在身,我王去得。”太史令终于说出了结论。
虽则被子弗为打断,太史令这番话却使一班大臣们大大地有了主见,异口同声道:“臣等以为,我王可去。”上柱国景翠更是高声大嗓道:“兵不血刃而收复失地,不去木瓜了。”一言落点,殿中笑声一片,气氛顿时松快。
“好!”楚怀王一拍王案,“待本王与老令尹商议而后定夺,散朝。”此时楚怀王突觉一股热气升腾于丹田,突兀想拥住身边侍女狼吞虎咽一番,可想起一件大事,生生忍住,疾步下殿,将蹒跚最后的老太史令拉到殿角帷幕后低声道:“老太史,你说老令尹会如何说法了?”白发苍苍的太史令悠然一笑:“我王心思,老臣尽知。唯有一言,我王切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也。”楚怀王大是头疼:“此话何意?你倒是明说了。”老太史令凑近楚怀王耳边低声几句,楚怀王哈哈大笑:“侬果然高明,好好好,便是这般了。”
匆匆走到后宫廊下,老国王已经按捺不住周身飓风般的热气,猛然拉过一个侍女便扑在地上折腾起来。另外三个侍女吓得捂着嘴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女被老国王三两下剥光婉转凄厉地呻吟起来……一个侍女蓦然醒悟道:“快,挡住,大王受了风我等谁也别想活!”三人连忙围住了已经光光翻滚的两具白肉,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风。好容易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国王翻身跳起:“青果子不过劲,找王后了。”将大袍往裸身子一裹,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个侍女顾不得还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一口声叫着:“大王有风!”边跑边脱下长裙赶上来往老国王身上包。楚怀王包着一身五颜六色的丝衣,身后跟着三个白光光的侍女,风一般进了后宫,吓得迎面侍女们一片叫嚷纷纷逃避。
终于在午后时分,楚怀王从新王后身上爬了起来,虽是飘浮眩晕,却也是一身轻松,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鼎鹿龟汤肉,这才打着瞌睡登上辎车来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没有来迎楚王。老国王一心轻松,毫不计较,满脸流淌着笑意来到昭雎寝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会盟和约,退还江汉,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如何?”老昭雎有气无力,声气细若游丝。
“本王么?尚无定见了。”
老昭雎艰难地喘息着:“老臣看来,秦国无道,不能轻涉险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晓得了。”楚怀王目光连连闪烁,“老令尹好生养息,本王择日再来探望了。”说罢起身径自去了。
昭雎冷笑一声,从病榻上霍然起身:“子弗为出来!”一身甲胄的上将军子弗为从帷幕后冷笑着走了出来:“好个昏君,刀搁在脖颈上了还……”“住口!”昭雎一声呵斥,压低了声,“机心无言。任何时候,不许吐露心声,晓得?”子弗为连忙点头,一声不吭了。昭雎一挥手:“随我到密室。”踩着厚厚的地毡无声地消失在帷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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