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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你与荡,名虽叔侄,实则情同手足。你说,荡会忘记我么?”
“娘,”嬴壮心中一颤,“荡是你亲生爱子,血肉交融。”
“不。”惠文后依旧倚着石栏,声音淡漠得有些冰凉,“荡,不是我亲生。他的母亲,也是个胡女,生下他,死了。”
“娘……这,这是真的么?”嬴壮震惊了。
身为王族子弟,又在宫中二十一年,与嬴荡朝夕相处,宫廷对于他没有任何机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荡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时间,嬴壮怀疑“娘”长久寡居患失心疯了。他走到石栏边,亲切地揽过娘的头,想像以往那样抚慰她。谁知这张被他转过来的脸却令他大吃一惊——曾几何时,往昔丰满白皙的脸庞变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清晰可见,亮如秋水的一双大眼变得空洞干涸,没有一丝泪水,冰凉的目光令嬴壮不寒而栗。
“娘……”嬴壮一阵酸楚,猛然搂住了惠文后,又骤然放开猛然跪地,“娘!嬴壮是你亲生儿子,你是嬴壮的亲娘!”
惠文后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颊:“你也,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嬴壮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来”是一种爱意,还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时只是流着泪连连点头。惠文后一声轻轻地叹息:“起来了,说给我,他等为何不教我见荡?”
嬴壮默然一阵,一咬牙低声道:“荡,已经,死了……”
惠文后无声地张了一下嘴,软软地倒在了嬴壮的怀里。嬴壮连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边石亭下,将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轻轻地掐着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睁开了眼睛,猛然抓住了嬴壮胳膊:“说,荡是如何死的?”
望着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壮断断续续而又点滴不漏地叙说了嬴荡惨死的经过。惠文后静静地听着,没有一次打断,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嬴壮说完,依然悄无声息地躺着。嬴壮太熟悉娘了,甚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她一双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壮,抱我,到寝室去。”良久沉默,她终于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嬴壮轻轻抱起了惠文后,穿廊过厅来到了熟悉的寝室,侍奉她饮下了一盏滚烫的药酒。惠文后一身大汗之后,终于坐了起来,突兀一句道:“嬴壮,你敢不敢做秦王?”
嬴壮浑身一震!他此来宫中,不正是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从在碧池边看见惠文后倏忽苍老的容颜,却甚事也忘记了,只想永远守在娘身边,永远做她的儿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问,他方才恍然醒悟道:“娘,这是敢不敢的事么?”
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帷幕后拿出一方生满绿锈的铜匣道:“老法子,打开。”
嬴壮幼时很是顽皮淘气,整日用一支铜棍儿鼓捣宫内能见到的各种带锁铜匣,总是要打开方才罢手。惠文后寝宫的带锁箱匣虽不如王室书房多,可也为数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悉数鼓捣开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气又笑,有次拍着书案上一只秘书铜箱板着脸道:“一个时辰,你小子要能戳腾开这只铜箱,赏你一口好剑。”嬴壮高兴得连蹦带跳,拿出那支五六寸长的铜棍儿,饶有兴致地鼓捣了一个时辰,却终是没有打开,噘着嘴巴老大不高兴道:“大哥,再给半个时辰,再要打不开,我永不开锁。”秦惠王笑道:“给半个时辰也可,只是无论打开与否,都得洗手。”嬴壮二话不说,点点头立即埋头折腾,过得片刻,竟生生打开了那只机关重重的铜箱。
惠文后却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无意地放些不打紧的带锁铁箱铜匣在寝宫里,供嬴壮偷偷地消磨时光。可嬴壮也忒煞怪,从此一锁不开,整日只是练那口月牙儿似的吴钩,十几年下来到加冠时,又练成了罕有敌手的铁鹰剑士,除了力道,丝毫不比嬴荡逊色。正因多年不练开锁了,嬴壮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打开这把锈锁,心中不禁暗暗道:“若能打开这把锁,便是上天教我成就大业。”
“看看,这是谁个物事?”惠文后一抖衣袖,手心中一根亮闪闪的小铜棍。
“娘!”嬴壮心头顿时酸热了,这支早已经被他遗忘的小铜棍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虽是生母亦未必能为,况乎一个太后?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拿过小铜棍,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稍一摆弄,铜匣“嘭”的一声弹开,红绫内匣顿时映在眼前。
“娘,这是甚物事?”嬴壮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后冰冷一句,再无下文。
嬴壮小心翼翼地掀开红绫内匣,只一瞄,双眼顿时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后淡淡问:“够不够?”
嬴壮向惠文后肃然跪倒:“娘,八千兵马,于儿足矣!”
“起来,去吧。”惠文后轻轻一叹,“记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许乱叫。”一转身看也不看嬴壮一眼,飘然去了。嬴壮站起来四面打量,竟想不出这间小小寝室惠文后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嬴壮向帷幕后深深一躬,抱起兵符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此刻,甘茂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闲谈。
甘茂原是有备而来,要请樗里疾出山稳定王族势力。但他想看看樗里疾风向,也不急于切入正题,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想教樗里疾挑出话头,他好相机应对。他相信,樗里疾虽足不出户,但对国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比他还着急。谁知樗里疾不断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只是听他说,一句话也不插。及至他说完两三件不咸不淡的琐碎事,黝黑肥壮的樗里疾嘿嘿嘿一阵笑,接着海阔天空地说叨起来,天文地理风俗民情传闻掌故源源不断涌出,一个多时辰还打不住,大有吐尽胸中学问的架势。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虫小技惹恼了这个老智囊,急切间却没个由头打住他的话头,看看已经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务等着料理,自己终不成老坐在这里消磨。
心思急转,甘茂站起来径直深深一躬道:“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这却哪里话来?”樗里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话多,憋得时日久了,只想碰个学问之士卖卖老,好好唠叨个三日三夜过过话瘾,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国有急难,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话,又是肃然一躬。
樗里疾嘴角一撇,终是将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别绕弯子说话。”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问:秦王崩逝,传位嬴稷,老丞相以为然否?”
“嬴稷虽则少年,沉稳厚重,可归秦人本色。然。”
“甘茂再问:国中若有夺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长嬴壮。”
“甘茂三问:此人生变,路数何在?”
“外联援手,内发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问:内外交迫,如何破解?”
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来一甩大袖,径直出厅去了。甘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来,终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突然嘿嘿起来拂袖而去了。刚进得府门,家老匆匆迎来禀报,说栎阳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脚向正厅走来,家老低声道:“丞相,人在松竹园。”甘茂顿感心中一松,觉得魏冄做事果然机警细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进得松竹园,却不见一个人影。这片松竹园是从整个后园中另辟出来的一个小园林,本来不大,又无水面亭台,魏冄莫非还能躲在树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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