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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稀稀拉拉的爆竹声响起,守岁的年夜里,望平城里多多少少有了些许跨年的味道。
经历年末连番的惊魂杀戮之后,陆续有人壮着胆子将竹茎扔进火中,遇热爆裂开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用以驱鬼迎神,祈福平安。
飞雪如美丽的华章,层层叠叠,绵绵不绝,翩然而至。洁白无瑕的晶莹雪花纷纷扬扬,宛如美丽的银色蝴蝶在翩翩起舞。
堂中流云暖,窗外飞雪寒。望平衙署后院的暖阁之内,温煦如春,馥郁飘香。
为暖阁特意打造的地龙里,柴火正旺热气蒸腾。往日间炉膛内以桦木、松木取火燃烧送暖,今日特地更换成了干燥一年有余的果木,不仅火焰明亮几无烟雾,还于燃烧时释放出淡淡的果木清香。
太守公孙度一向不喜日常行止的穷奢极侈,但对私宅内起居物事的享用,却不介意物尽其用。这暖阁及造价不菲的地龙,皆是那前望平县令邱某的手笔,不料还未及享受到,便为辽东太守做了嫁衣。
暖阁外单独一间灶房内,两三个小厮每隔半个时辰便往熊熊燃烧的炉膛内加些劈好的果木柴禾,并及时清理燃尽的炭灰,以确保暖阁之内和煦温暖的持久稳定。仅这一夜的别岁、分岁、守岁,所用果木柴禾耗费之资,便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吃穿用度了。
值此岁末正旦之夜,便豪奢挥霍一晚,又能怎样?太守公孙度的悉心安排如此体贴入微,也彰显了他于百忙之中,心系亲情骨肉的舐犊之情。
而真正的汉末豪门奢侈淫靡之风,“以锦系舟,去则割弃”还只是人前小小的炫富显摆而已,至于私宅里人乳喂猪、玉体屏风、金粉铺路、椒末涂墙、象牙床上洒沉香,相较于区区果木燃香取暖,可谓是云泥之别。公孙度若是知晓后也只能以头戗地,自愧弗如远矣。
然而公孙度处心积虑布置了一番温馨和美的守岁家宴,却并未收到满心期盼的效果。
围绕着案几上色香俱佳、精心烹饪的菜肴,团圆守岁的太守家眷济济一堂,然而此时的气氛却有些沉闷与压抑。
尽管酒香浓郁,菜肴丰盛,此时各人却似乎并无多少其乐融融畅饮进食的心思。公孙度原本指望着苦涩的内心可以得到些微天伦之乐的抚慰,此刻品尝到的却是失落与寡欢。
为了在正旦前夜团圆守岁,公孙度前后还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为防止世家豪门以田韶为首的残余做覆灭前的濒死反扑,也为分别日久的家人欢聚一堂,同时也希冀着骨肉团聚可以舒缓菡儿的日渐抑郁消沉。在紧锣密鼓布置按册查丁、清剿名册上的豪门大户之际,借兵马往返调动的掩护,公孙度已于前日将留在襄平郡治的公孙康之妻公孙樊氏,以及次子公孙恭,都一并暗中护送接至望平县城。
其次便是这家宴,除却暖阁的悉心安排,还效仿辽东民间已然渐渐流传开的围案而食,取代了秦汉以来的各自据案独坐。今夜特意安排家人比肩而坐,大大拉近了彼此距离,各自的音容笑貌、痴嗔喜乐尽在眼前。若是如愿的话,能够更显得情投意合、温馨和睦。
此时太守公孙度便居于上位,左侧分别坐着爱妻公孙林氏、爱女公孙菡,右侧便是长子公孙康(宜之)、新妇公孙樊氏,以及次子公孙恭(谦之)。
公孙康新婚燕尔没多久便被襄平县令公孙昭刻意征召去了边军,此别时近一载,年轻夫妇再聚首时便少不得两情相悦。虽在长辈与弟妹之前竭力克制心中喜悦,彼此眼中的柔情似水却是无法掩饰。
公孙樊氏出自于辽东的世家名门,家境优渥养尊处优,此时娇滴滴羞怯怯,面对一家长幼皆齐齐聚集于一室内围坐饮宴尚不习惯,尤其是咫尺之遥与诸人面面相对,更是窘迫间只觉一双小手无处安放。所幸身侧夫君偷偷于案下伸过手来轻触自己的指尖,心中方勉强镇定下来,却掩不住面上绯红泛起,望去便如不堪酒力一般,酒不醉人人自醉,情浓时已自醺然。
初来乍到望平的公孙恭此刻却目不斜视,双眼只是直勾勾盯着案上一罐松鸡炖松茸,香浓汤汁此时已冷至半凝结,不知是犹在回味其中味道,亦或是神游物外不知所思。
公孙菡明眸善睐,灵动地一扫而过长兄与嫂嫂,若在平日,定会脱口而出几句调皮的话语,引逗得兄嫂面红耳赤方才罢休。而此时,公孙菡却只淡淡一笑,长长的睫毛垂下,任谁也看不出此刻双眸中落寞的神情。
面对长子的小别胜新婚,次子的木讷无言,爱女的悒悒不欢,甚至是公孙康在案下悄摸触碰手指情炽难耐的小儿女把戏,公孙度此刻也只得视若无睹。
次子公孙恭,也是家中嫡子,与公孙菡皆为公孙林氏所生,却是人如其名。
有些刻意的文质彬彬、恭谨守礼,盘坐于兄嫂与胞妹公孙菡之间,身姿工整,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席间但有所问,皆一板一眼正色以答,礼节虽细致周全,却给人感觉过犹不及,而且还缺少了十六七岁少年郎本该有的朝气与活力,唯唯诺诺的性子也素为公孙度所不喜,也为胞妹公孙菡所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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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公孙度温言询问谦之这段时日在襄平所学,也是为人父母与子女久别重聚时,对子女的一种关怀考校,期冀与鞭策之意尽在其中,同样是年关团圆时的题中应有之意。
公孙恭生性懦弱,支支吾吾说了些儒家五经诗书礼易乐的文章及所感所悟,其中规中矩,一如世家子弟诵读感悟的寻常范畴,并无令人耳目一新的惊喜。再言及有无练习骑射,便见公孙恭面露苦色,言语闪烁其词。
很显然,此时谦之依旧与儿时的喜恶相同,对这些刀马勇武之事丝毫不感兴趣。观其举手投足,此刻驭马的水准怕是比之小妹公孙菡都相形见绌。
本打算体现一番长辈的谆谆教诲,到此时索然无味的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真正是孺子不可教也!公孙度的脸色就渐渐沉了下来,把玩着杯盏沉吟不语。前阵子菡儿任性妄为,闯下的祸事刚刚理清首尾,而这嫡子也是稀泥扶不上墙,怎就都不让人省心?
公孙菡今夜尤为寡言少语,只温婉端坐,宛若含苞待放的静美白莲,不再如旧日里相聚时的笑嫣如花,渐渐消瘦的面颊却愈发显得清丽动人。公孙恭此来见小妹性情大变,也只当是少女初长成的自然变化,并未觉察出有何不妥。至于小妹惹下的惊险之事,压根无人有心向性情冷僻的公孙恭提及。
此刻公孙菡双眸定定凝视着杯盏中色如琥珀的屠苏酒,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渐渐不耐。
只浅浅在唇角微抿一丝若有似无的礼节性的笑意,对方才席间的闲谈并无甚兴趣。若不是阿母不时俯身过来与菡儿轻言细语几句,伸手轻抚菡儿置于膝上的柔荑暗暗抚慰示意,公孙菡说不得便由着性子起身告退一走了之。
莫名的郁郁寡欢,莫名的烦躁不安,莫名的厌恶反感,而自己此刻的诸般情绪,却与正旦分岁酒的氛围格格不入,还要强自压抑着,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般。
怎可能无知呢,又怎可能再乔装懵懂?世间冷暖、生离死别,还有那日渐醇浓的刻骨相思,已经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少女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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