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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他看见我,起码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贼却是满脸堆笑,先主动打了个招呼:“首长好,首长好。”
“他倒想得开。”我低声咕哝了一句,和方震坐到桌子后头,旁边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打开记录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问他姓名年龄身份,大眼贼昂首挺胸,对答如流,说自己是河南开封人,姓廖。看他那精气神,好像自己得了“全国劳模”在接受记者采访似的,一点也不像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公安系统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评选的话,他肯定能得奖。
问罢了前面的例行问题,方震拿笔杆敲了敲桌面,进入实质阶段:“这次‘吃现席’是你张罗的?”
“是,我在市场上放了点风,就有人主动凑过来了……哎,我要是再早一点知道有首长关注,就多招几个不法商贩,也算为民除害。”大眼贼一脸义愤填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警方关注此事的?”
“就是刚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电透着雾气照过来,就全明白了。强光防雾手电,只有警察才有这装备。从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决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大眼贼解释说,大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贼恨恨道:“这些人平时坏事做尽,心里都特别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吓唬吓唬他们——谁让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儿子呢?”
方震眉头微抬:“那个下去挖坟的是你儿子?”大眼贼笑道:“父守坑,儿下洞,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讲究。”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他说的没错。确实有这个老规矩。原因很简单,倒斗的时候挖盗洞,一般是一个在洞口守,一个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可是人性本贪,时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铲子把取宝的活埋。所以合伙盗墓的大多是亲戚,而且得是血亲,但儿子害老子的事也时有发生,后来规矩变成了儿子下洞,老子守坑,这才保得平安无事——别看是个小小的转变,里头可透着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盗洞的年轻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计是什么家族的遗传病,不用鉴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头记了几笔,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们父子犯了什么罪吗?”
大眼贼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诈骗罪。咱们国家《刑法》都规定了,我这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他倒背得挺熟,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扑哧一声,差点乐出来。
“诈骗罪?”方震冷笑一声,“你们父子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是诈骗罪?恐怕不对吧?”
大眼贼赔笑道:“首长您圣明,真的只是诈骗罪。”他身子前倾,眼珠瞪得很大,声音压低,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给我们听,“这事我就告诉您几位啊,我给他们那些货,都是假的。”
方震愣了一下,连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赃物取来。等到他们把赃物运过来,我知道用着我的时候到了,从容起身,先把那个玉春壶瓶拿起来端详。说起来,这次吃现席吃砸了锅,这个玉壶春瓶要负很大的责任。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贪欲,这才有了后头的纷争。
其实我对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门药家的专长,可惜药不然这个不肖子叛变,药来去世,山中无老虎,也只能让我这个白字门里的赶鸭子上架了。我拿着玉壶春瓶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突然乐了。这瓶子刚拿出来的时候,现场光线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电照了一眼,没细看。现在仔细这么一瞧,就瞧出问题了。
方震问我乐什么,我说大眼贼说的没错,这是一件赝品,而且赝得没法再赝了。说完我指给方震看,这瓶子底儿有个题款,上头写着“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遗制”,一共十个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我索性把瓶子放倒,拿食指一个一个点过那一行字,告诉他们:“这瓶子的破绽,就在这一行字里。”
小警察一拍巴掌:“我知道了!洪熙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年号,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是永乐!有矛盾。”
我摇摇头:“错可不在这里。你看到‘遗制’二字了么?说明这玉壶春瓶是朱棣在位时下旨要的,结果还没等做好,朱棣就死了。等到这瓶子烧制出来,都已经是洪熙年间了,所以题款上前写新皇帝年号,后写成祖遗制,说明这东西虽然是洪熙年出的,但算是先皇生前遗物。错不在这里。”
小警察有点不服气:“你一不瞧胎足釉色,二不鉴纹饰,光看这一行字,怎么知道是假的呢?”
我哈哈一笑:“这错的地方,就在明成祖三个字上。朱棣的庙号可不叫明成祖,而是叫明太宗。”小警察眼睛瞪圆:“怎么可能!我中学历史书里就写了明成祖朱棣,可从来没见过什么明太宗。”
我晃了晃指头:“你有所不知。朱棣死后,定的庙号就是叫明太宗。过了一百多年,到了嘉靖年间,才改为明成祖。所以说,咱们现在讲‘明成祖朱棣’,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洪熙年间的工匠,提到朱棣只可能叫太宗。嘉靖前的文物,凡见成祖二字的,铁定是假货——这是个知识盲点,好多人不知道,一不留神就被忽悠了。”
大眼贼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钦佩地鼓了鼓掌,弄得手铐哗啦哗啦响:“原来是假在这里了啊!这位首长真是目光如炬。”
我和方震对视一眼,觉得这家伙反应可有点奇怪,似乎他原来也不知道这假货的破绽在哪儿。
这些赃物里就这个玉壶春瓶值钱,它既然是假的,其他几件连看都不用看了。方震吩咐人把赃物拿走,问大眼贼道:“你一开始就打算坑那些人对吧?”
“嗯!”大眼贼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我眉头一抖,枉我刚才还夸他守规矩,原来也是个骗子。
但我仔细一琢磨,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算盘,打得是相当精明。你想,如果买家把这些赝品当真,他就白赚一笔大钱;如果买家识破其中破绽,那也没什么,东西是当着你的面从坟墓里掏出来的,就算赝品,那也是墓主陪葬的赝品,跟办席的人可没关系。吃现席本来就是碰运气,别说收到假货了,就是颗粒无收,你也只能当是哑巴亏。万一失风被警察逮住,也没关系,大眼贼只需把这东西的破绽一亮,证明是赝品,至少能脱去倒卖文物一条罪名,最多是个诈骗罪。
看来这家伙在动手前,把种种可能都考虑到了,进可攻,退可守,难怪一进审讯室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方震眯起眼睛,陷入思考。旁边小警察沉不住气,开口喝道:“你以为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盗掘古墓,也是要判刑的!”
大眼贼呵呵一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脑子一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莫非……那墓也是假的?”
大眼贼笑道:“首长圣明。”
这一下子,审讯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方震冷静地敲了敲桌子:“详细说说。”
大眼贼道:“其实这事吧,说起来很简单。我们爷俩先寻一块风水宝地,打一个假盗洞下去,大约也就打下去几米深,什么坟也碰不到。然后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假明器藏到洞底,等到开席时,我儿子假装入墓,一件一件运出来卖给他们。那些人很迷信,胆子又小,不会亲自下去盗洞一看究竟,识破不了。”
“难怪你坚持不让张老板开棺。我还以为你是坚持原则,原来是怕露底!”我回想起之前的细节,不禁又羞又气。
大眼贼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是怕露底,而是我知道这事不对。挖坟掘墓,这可是有悖人伦的大罪过,我虽然读书少,也绝不会干那种事。再说,《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条说了,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并盗窃珍贵文物或者造成珍贵文物严重破坏的要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我哪能把脑袋往枪口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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