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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王炉我没见过实体,但明代的所谓金炉,不能望文生义,不是真的纯金,而是风磨铜掺入一定比例金银,主体还是以铜为主。铜质若是足够精细,金银之料浮于表面,用鹿皮轻轻擦拭,能看到隐隐有金银光泽泛起,幽深而不夺目。
那个朱常淓用大金饼铸香炉的传说,估计是民间以讹传讹。老百姓信不奇怪,玩古董的若信那个,按照纯金炉仿造,可就太不专业了。
其实这都怪我们,没有给他们留出充裕的调研时间。
面对这些人,我不得不板着脸来鉴定,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客气地送走。康主任来探过口风,我的回答是这些假的简直不像话,很容易会被李约瑟拆穿。我这种挑剔恶劣的态度,反倒让他更笃信不疑,解释说这些人都是自己听到流言跑来的,他介绍的“朋友”还没到。
又过了两天,药不是那边投资办厂的合同都快谈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姗姗来迟。
这是个黑瘦老头,半白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部服,领口敞开,能隐约看见里头穿着红背心——估计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头自称叫老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态度不是很好。一见面,他翻着眼皮表示本来家里农活紧,不想来,却不过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愿地过来谈谈,还强调说得给他补误工费。
我心里有数,对方这也是在欲擒故纵,什么不情愿,什么补钱,都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民,好掉以轻心。
“老徐,我也不耽误你工夫。这样的香炉,康主任说你见过?”我把调查报告递过去。老徐拿过去,横竖还拿颠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见过,不少哩。”
戏肉来了,我心里想,装作惊喜的样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着脑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进凤凰山砍柴,正赶上暴雨倾盆。他慌不择路,钻进一处山坳的洞里避雨。避着避着,忽然觉得耳边隆隆声响起,顿觉不妙,撒腿逃出洞来。刚一出来,就看那山洞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原来是被山洪冲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后,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块,里面露出很多金灿灿的腿,拨弄开一看,是一尊尊倒搁的小香炉。
“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就往家里扛。每次进山,都拿几个走,现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这数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极限产能了。我心里暗暗点头,口上却问:“坑在哪里你知道吗?”
“嗨,早没了,后来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冲平了。你要想看炉子,我家后院都堆着呢。”
“能拿一件来给我过过眼吗?”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儿金贵,可不敢带过来,想看就跟我回村里看。”
头回见面不带宝贝,这是古董行当的规矩,先相人,再相宝贝,看你这人靠谱,咱们再谈别的。
老徐说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场,想怎么搓弄就由着他来了。这家伙真是把一个狡黠老农给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为他鼓掌。
其实康主任的本意,是让我和造假者合伙骗“李约瑟”。但这事儿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了。
我和老徐初次见面,不是熟人,没有默契。所以老徐绝不会明着说:“我这有一百多件赝品,你往真了说。”我也绝不会明着说:“你分我一半钱,我把这件假的说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说。两边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为了留出活动的余地。等到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会挑透。
我跟老徐约了明日,亲自登门造访验货,然后他就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他既然敢夸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炉,还不怕让人看,那跟老朝奉的产业一定会有瓜葛。
我站在房间窗台边,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离开宾馆,跨上一辆破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骑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帘,忽然看到对面街角的小卖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一直盯着老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却清楚得很,真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等到我回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却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药不是说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确认跟老朝奉有关系,就可以收网了。药不是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初你和我弟弟,也是这么合作的?”
我停下脚步:“呃……有点不一样。咱们是合作者,他是哥们儿……至少在背叛前是。”
药不是听出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慨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啊,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跟谁都能贫上几句,其实心里头跟所有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骨子里有强烈的疏离感。家里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爷爷药来一个,连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说上话。”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爷爷说他是个天生的狐狸命,养得再熟,内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见,谁也动摇不了。”
“可老朝奉却能让他死心塌地,甘于背叛一切去追随。”
药不是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和我弟弟以哥们儿相交的人。”
“哥们儿?”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礼貌地跟药不是祝晚安,然后走出门去。
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们的心理动机不迟。
次日一早,我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按说老徐应该是一早过来,接我去他们村,或者打了电话来,把地址告诉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和药不是商量了一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们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可是又等了一下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问过康主任,康主任也觉得奇怪,答应说去问问看。结果他很快回报,说老徐家里有事,耽误了,让我们再等几天。
我冷着脸对康主任说,“李约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紧,最多再待三日,否则耽误不起。康主任无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别熟络,只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老徐不来,还有别的人呢。
要说康主任也够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约瑟”谈生意,晚上就变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测,他很可能是从那些献宝的假文物贩子身上收介绍费,见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钱,所以我见得越多,他赚得越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献宝人仍旧络绎不绝。不过跟前几天相比,献宝的质量大幅提高,拿出来的小金炉做工精良,质地纯正,虽然还是能看出是赝品,但得仔细摸过之后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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