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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甚?将士上书,只有好处。”
“瓜实也!有甚好处?”
“将士上书为我开脱,必然赞同我目下避战之主张。三军将士皆不主战,秦王自会大有顾忌,如此可保秦国无亡国之险。”
“这是你说的好处?那你呢?也不为自己想想!”
“荆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无憾,何须拘泥如何死法?”
荆梅默然了。这便是白起,只要认定自己谋划无错,只想如何实施这种谋划,而从来不去想自己在实施中的安危。战场如斯,庙堂如斯,永远无可更改,任何人无可奈何。夫君若此,为妻者夫复何言?
旬日之间,三军上书到了咸阳宫。这是一幅长达三丈的白布大血书,秦军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的鲜血都赫然凝固在每个名字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血书本身却只有二十四个大字——白起无罪,白起大功,战不当战,三败溃军,复我大将,固我河山!
当这幅黑紫暗红的大布长卷在正殿拉开时,所有大臣都骤然变色了。司马梗不说话,范雎不说话,秦昭王也不说话。默然良久,秦昭王对长史一招手:“下书三军:战不当战,本王之失也。三军将士,忠心可嘉,人各晋爵一级。”转身又对司马梗道:“国尉立赴函谷关,撤回大军于关外构筑营垒,全力防守六国联军。”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镇国事,兼领总筹函谷关大军粮草辎重事。丞相以为如何?”
“老臣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范雎几乎是应声而答。
没过几日,函谷关传来急报:信陵君春申君四十万大军猛攻,激战三日,函谷关外营垒失陷,司马梗率十万大军撤回函谷关防守。与此同时,又有司马梗密报传来:三军将士依然呼吁武安君复位领军,请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谋过日,亲自拟就一道王书,立即派老内侍带五百甲士下书武安君府。
五个百人队隆隆拥进大庭院时,布衣散发的白起罕见地笑了:“老总管,你宣了。”老内侍颤巍巍展开竹简,尖锐的声音在风中抖动着:“大秦王特书:国运不系于一将之身,大秦国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当即出咸阳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误。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过王书,对着老内侍一拱:“请老总事转禀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换将。司马梗无战阵之能,只堪粮草军务;蒙骜稳健缜密,可为上将军保得不败。记住了?”老内侍抹着泪水频频点头,白起转身便走,又突然回头,“对了,半个时辰后,老夫出咸阳。”
站在廊下的荆梅已经转身进去收拾了。白起跟进来笑道:“甚都不要,只将老师当年赠我的兵书带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个传人。”荆梅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只是出出进进与总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阵,径自去了前厅,对一个老仆叮嘱道:“对夫人说,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邮亭等她。”
午后时分,一辆带篷牛车咣当咣当地出了巍峨的咸阳西门,车后跟着一小队步卒甲士。天色阴得越来越重,寒冷的北风将车篷布帘打得啪啪直响,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车走得很慢,兵士们也走得很慢,驭手没有一声吆喝,兵士们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一队无声飘悠的梦游者。堪堪半个时辰,看到了那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与旁边那座官驿。
这是西出咸阳第一亭。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而这座郊亭旁边有一村落,叫做杜里,村外有一座传送官府公文的邮驿。亭、里、邮三合一,这里便有了一个名字——杜邮。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此刻的杜邮分外冷清。牛车将及杜邮亭,一阵隐隐如沉雷般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停车。”车篷里传来白起平淡浑厚的声音。牛车咣当停下,白起从牛车一步跨下,遥望马队喃喃自语,“一个千人队,用得着么?”片刻之间,马队烟尘卷到,老内侍从当先篷车中被扶下了车,颤巍巍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口金鞘剑。
“老总事,秦王听我建言了么?”浑厚的嗓音在风中没有任何摇摆。
“禀报武安君,两道王书已经下了,蒙骜为上将军……”
“老夫无憾也!”白起喟然一叹,大手一伸,“拿过来。”
“武安君,你,你也不问问情由?”
“镇秦剑本为杀将之用,问个甚来?”
老内侍抖抖地双手捧上长剑,肃然大拜在地。一千骑士与押送步卒,也一齐在大风中跪倒了。白起抚摩着剑鞘对着老内侍一笑:“老总事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县山塬,魂归故里,咫尺之差,上天不容,诚可谓死生有命也!”老内侍锐声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与军士们,送你回故里郿县。”骑士们一声齐吼:“我等护送武安君回归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赵军降卒,老夫还命来也!”锵然抽出长剑,倒转剑格猛然刺进小腹,一股鲜血飞溅丈余之外。再看白起,两眼圆睁,双手握着剑格挺立在旷野岿然不动。
“白起——”遥遥一声哭喊,荆梅飞马赶来,飞身下马扑过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实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剑带着一道血柱呼啸着飞到了老内侍面前。勉力向着荆梅一笑,白起终于仰面轰然倒地了。
阴霾之中一声惊雷,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荆梅在牛车上抱着白起,骑士步卒们簇拥着牛车,在漫天大雪中向着郿县去了。
阴密,春秋有阴密国,战国为秦荒僻之地,今甘肃灵台西南。
四君臣两茫然秦风又低徊
范雎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犹如一场寒霜骤降,秦国朝野立时一片萧疏。关中老秦人几乎是不可思议了,茫茫大雪之中络绎不绝地拥向杜邮,拥向郿县,凭吊白起,为白起送葬。郿县本是老秦人大本营,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尸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郿县都惊动了。人们卷着芦席扛着木椽拿着麻绳,从四野三乡冒着鹅毛大雪潮水般涌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搭起了二十余里的芦席长棚,从白起灵堂直到五丈塬墓地。郿县令飞报秦王的书简说,郿县八乡十万庶民,悉数聚拢白氏故里之外,外加关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势汹汹,不可理喻。秦昭王与范雎商议一番,派出国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赶赴郿县“以王侯礼仪”为白起送葬;并当即下令各郡县:凡有为白起送葬者,不许阻拦。如此一番大折腾,白起葬礼风潮才伴着茫茫大雪渐渐终止。开春之后的清明前后,整个关中都在凭吊白起,几乎县县都立了白祠,从杜邮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庙或白起祠堂,香火缭绕,贡品如山,比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礼都要声势浩大且连绵持久。
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偏是老秦人骂声不绝。且不骂别个,一骂郑安平狗贼降赵,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骂长平班师是受贿撺掇,冤我上将,毁我长城。骂声弥漫朝野,范雎听得心惊肉跳。秦昭王毕竟明白,恐伤及范雎声誉,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虽然骂声渐渐平息,事端却接踵而来。
刚到秋收,掌管农事的大田令急报秦王:南郡赋税少得八县,大是蹊跷,请派特使严查。这南郡是白起当年水陆并进血战一年才夺来的楚国丰饶之地,计有二十三县,目下已经成为与蜀中、关中两地同等的丰厚税源,八县骤然不知去向且不为国府所知,岂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彻查严办。三个月查下来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党对峙之初,受命为特使与楚国修好,接受了楚国的重金美女贿赂,竟擅自将八县之地割给了楚国。虽然王稽竭力申辩,说当年不割八县秦国便不能从南郡回兵,也无法对峙赵军;自己也是为邦国计,收受重金美女不过是弱楚之策而已,非为一己之利也。谁知不说犹可,王稽申辩之下,秦昭王怒不可遏:“里通外国,尚有说辞,无耻之尤!”立下王令:王稽绞首,三族连坐。
王稽事败伏法,范雎顿时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则:官员大罪,举荐者连坐。王稽与郑安平,恰恰是自己竭力举荐的两个恩人,如今先后出事,自己如何脱得罪责?事后细想起来,范雎也觉大是汗颜。分明是自己对这两个人所知甚少,却凭着恩仇之心一力举荐,算得良臣风范么?若非对自己有恩,这两人自己能看得入眼么?王稽在秦王身边做谒者二十余年,可谓心腹了。可秦王硬是没有大用王稽,能说不是秦王看准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与王稽相交不过年余,如何一身力荐?你将王稽看做知己至交,王稽使楚归来如何却对你不透一丝风声?非但当时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瞒得你严严实实。
人心若此,诚可畏也。
再说这郑安平也是匪夷所思!当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敢于冒险救自己于虎口之下,谁能说他没有胆色?流浪入秦寻觅自己,又舍身与刺客搏杀再救自己,谁能说他不是侠义勇士?纵是在做了秦国五大夫爵的将军之后,也还在与赵国对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劳,单是那搅得赵国君臣七荤八素的漫天谣言,便是寻常人做不来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业的关口上,他竟抛下两万多铁骑投降了赵国。赵国给他高官了么?没有!赵国一个都尉将军如何比得秦国五大夫高爵?那蒙骜王陵都是百战大将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从赵国得到的一切,加起来也没有在秦国的三成,他图谋何在?怕死么?降了赵国也是一死,且投降不过三个月,赵国便将他斩首军前示众了。怕打么?他本来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胆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承受不得些许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测也。
书房灯烛彻夜通明。天亮时分,丞相府领书将一卷上书飞马呈送章台宫。
整整一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见将入九月,还是没有回咸阳。白起死后,秦昭王莫名其妙地对咸阳宫腻烦起来,远远看见那巍峨高峻的宫殿楼台,便隐隐有些头疼。章台清净,大臣们也不可能说来便来,整日除了批阅长史与丞相府分头送来的二十来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间尽情徜徉,静下心来细细咀嚼那种青涩滋味儿。
这日清晨阳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园囿猎兔,却见丞相府传车辚辚驶进了宫门。按宫中法度,除非紧急密件,文书传车与丞相都是午后才能进入章台的。此时传车前来,显然是范雎有急务了。秦昭王心下一紧,拿着弓箭站在廊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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