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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胡服风暴(第11页)

次日清晨,肥义奉命匆匆进宫。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入宫的几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性,穿过前殿直向湖边的高飞林而来。赵国人钟爱白杨,将白杨叫做“高飞”,又叫做“独摇”。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宫廷园囿,但有树林处,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哗啦啦白杨。依赵人说法:白杨劲直,堪为屋材,折则折矣,终不屈挠。邯郸宫中,除了后宫一片仅有的松柏林,到处都是这哗哗白杨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萧疏,黄叶落地的白杨林如一片丛林长剑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色身影,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肥义一眼看出这几个身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而其中一个身影正是国君赵雍。胡赵夙敌,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君好武,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

然则渐行渐近,肥义却有些惊讶了——赵雍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胡人武士以三敌一,虽则稍占上风,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肥义本是边军老将,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实且绝不是陪练做耍,而是真正地使出全身技艺要制服赵雍。当此情景,纵是赵军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便是肥义自己,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当真不可思议。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如何骤然间如此了得?思忖之间,肥义咳嗽一声走进了白杨林。

“好!今日到此为止。”赵雍一步跳出圈子,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笑着说了一句,“我还是落败了,来日再练。”

“不!”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高声道,“主君才学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不是败了,是胜了!”

“打不赢便是败了,管他一只三只。”赵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这身胡服,我省却了多少绊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的。”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白杨枯枝上的斗篷,“肥义,走。”

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总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宽袍大袖练的。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词。那腾挪辗转,那轻身功夫,那骑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则,胡人匈奴戎狄等一班异族,搏击武技未尝不精,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其中原委,能以“蛮夷”二字了结么?那么,国君是不满宽袍大袖了?不满又当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不对……

“我的上卿,你愣怔个何来?茶凉了。”赵雍叩着书案笑了。

“啊,一时走神,君上见谅。”肥义连忙一拱,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

“肥义啊,这茶如何?”赵雍笑得有些叵测。

“好茶好茶!”肥义连忙啜得一口,顿时惊怔,“这是甚茶?马奶子!”

赵雍哈哈大笑:“老边将了,马奶子又不是没喝过,叫个甚来?”

肥义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云山雾罩了。”

“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能云山雾罩?”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楼缓国尉,你出来。”随着话音,楼缓从高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向肥义一拱手,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赵雍轻轻叩着书案,“楼缓,你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转身又对内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见任何臣子。”

楼缓从马奶子说起,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身冒险进入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末了只一句“上卿久在边地,当有明察”便告结束。看着肥义灰白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赵雍喟然一叹:“上卿啊,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赵军最出色骑士,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实令人痛心也!如此军备,莫说简襄功业,便是安保肃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国危难,君上思变,臣心尽知。”肥义目光炯炯,“然则如何变法,敢请君上明示。”

“胡服骑射,举国强兵!”赵雍拍案一声。

“兹事体大,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荡。”楼缓立即补了一句,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

肥义眼角一扫楼缓,向赵雍肃然拱手道:“君上所谋,强兵正道也。纵有非议,何惧之有?自古以来,疑事无功,疑行无名。君上既定变俗强国之长策,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大道不和于俗,大功不谋于众。当行便行,何须旁顾。”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几句话斩钉截铁,较楼缓之圆柔全然另一番气象。

“果然肥义!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

一日一夜,赵雍的书房门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日起,肥义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

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父,自然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更要紧的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唯其如此,这个相职,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强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足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的强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要在公子成。

楼缓颇有章法,约请王共同拜访公子成,且以王为主访宾客。王也是老臣,职任中府丞,执掌国君内府事务,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交叉,两人甚是相投。而楼缓已是国尉之身,职司军政粮草,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两人联袂而来,不显突兀。

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门吏说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见客。王顿时迟疑,楼缓不悦道:“本尉陪中府丞前来,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岂做寻常宾客?还不作速通报。”门吏惊讶不迭,连忙去了,不消片刻跑来,将两人领了进去。

“王兄、国尉,赵成失礼了。”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赵成躺在榻上,一声招呼起身。王连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体,尽管卧榻说话便了。”“岂有此理?”赵成勉力一笑,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惭愧了。”楼缓接道:“国君闻得国叔有恙,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抚慰,国叔但安心养息。”

“如何?国君知我有恙?”赵成有些惊讶。

“国君有言:国叔近日或可有恙歇息。”楼缓将“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如此说来,国君未卜先知了?”赵成微微冷笑。

“公子哪里话来?国君何能未卜先知?”王深知赵成秉性,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原是国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故有或可有恙之说。此间本意,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强国之砥柱,岂有他哉!”

楼缓就势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见谅。”

公子成默然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赵成愚笨,容我思谋两日再说。”

三日之后,赵成一卷上书摆在了赵雍案头。赵雍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

谏阻胡服书

臣赵成顿首:胡服之事,臣固风闻,得两使专告,始信为真。臣闻中国者,文明风华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大道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四方蛮夷之所师也。今国君舍中国文华,袭胡人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远离中国,何以面对华夏诸族?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

赵成本是老军旅,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必是与人聚会商议,请得几个老儒代笔。赵雍一阵思忖,召来楼缓密议。楼缓看完书简道:“公子成既以书对,君上不妨以书回之。书简必在世族与市井间流传,可正迂阔之议,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赵雍连连道好,我来说说大意,你执笔如何?楼缓慨然应命,援笔在手,思谋着赵雍之意,一个时辰间拟成了一封《答谏阻胡服书》。赵雍看过一遍,拍案叫声好,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立送公子成府。

赵成原本无病,本欲以病为由,躲过这场胡服之变。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也不好装聋作哑。思忖之下,请来赵文、赵燕、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还特意邀来了有饱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商议。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怪诞无伦,难以启齿也。元老们异口同声地赞同,纷纷慷慨激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一致坚称,胡服蛮夷怪诞,决然不服,周绍大摇白头道,诸公之断虽明,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惊讶之下,元老们纷纷询问缘由。周绍说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国君亦同;国君胡服,欲以敌之道治敌之身;纵然蔑视憎恶,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诸公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元老们恍然,纷纷讨教。周绍只说了十个字:文明为本,正本必能清源。赵成毕竟老到,思忖一阵,肃然恭请周绍代笔,于是有了那封诉诸中国文明的《谏阻胡服书》。

这日,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书吏匆匆来报: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元老们一阵哄嗡议论,以赵雍之风,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当真蹊跷!及至书简打开,众人请周绍诵读。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元老们

鸦雀无声了:

答谏阻胡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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