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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听得一怔,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白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记忆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国尉缭(尉缭子)探究此中奥秘,开口便问:“人言黄帝《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无此等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白简单:“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则故事: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水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是背靠济水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却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第二则,春秋楚齐之战——依据《天官》书:两军交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大军北上,在琅邪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相斗,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发动猛攻,大破齐军十五万。
末了,尉缭子举出了《黄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白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身负使命,白起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勉为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性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心性旷达,也听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看着白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今日得见英雄,剧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日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也认真诚恳。
初交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失有所劝谏。白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谷,听剧辛诚恳言辞,肃然一拱道:“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辛妙论便了。”
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白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入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后,天下将无人敢与将军对阵也。”
剧辛说话时,乐毅瞄了白起一眼,初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来是文职特使,虽然内穿牛皮软甲,外边却是斗篷玉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四寸黑玉冠,整个头形竟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禁长长地“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溢满了脸膛。
骤然之间,白起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白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吓退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白起焉能没有对手?先生笑谈了。”
剧辛丝毫没有笑,向乐毅一瞄,稍事沉吟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白起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道:“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拍案赞叹:“初交不违本心,将军本色英雄也。”
白起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鲁莽,尚请先生见谅。”
剧辛爽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谢过亚卿、大夫。”白起一拱手转了话题,“身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日期。了却国事,白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日我陪将军觐见燕王。”
白起惊讶道:“亚卿未看国书,白起亦未说明,何以对白起使命了如指掌?”
剧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他早料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
白起不禁由衷赞叹:“亚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剧辛何独谬奖乐毅?”
剧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邻,却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
“将军说赵雍么?”乐毅摇头笑道,“这个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赵雍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
“愿闻其详。”白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摇头笑道:“此乃后话,今日却难说得明白。”
白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一拱手道:“敢问亚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
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宫,明日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说着站了起来,“多有叨扰,白起告辞。”
乐毅也没有挽留,笑着起身又与白起同饮了一碗,将白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辛将白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即刻进宫了。
白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强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何在?
“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
白起回头:“快,教他进来。”
一个锦衣商人模样的年轻人匆匆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阳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猎行宫之内,行宫已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
“狩猎行宫?”白起突然问,“可是乐毅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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