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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和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为某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她引进铺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的真切体验和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子渗出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后就写下这首替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听。皮匠听了一半就把报纸拉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儿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属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有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科员跑闲腿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到那阵儿,看哪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际可能性确实存在。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簇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时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校务处通知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务处职员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灵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的头发又黑又亮。白灵一进门,那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作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秘书说:“你愿意继续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着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一次重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个冷恐子!”
…………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到也能从报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在上课,两三个警察踏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门才转过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着,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军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家打听风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了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共产党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姑父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的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到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问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共产党。”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共产党。”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的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到天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产党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货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匠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到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了一圈,而且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得到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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