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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生家的地点,是茂名路洋房,父母是空军干部,积极响应社会新生事物——民办小学,为沪生报了名,因此沪生小学六年上课地点,分布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长乐邨居委会仓库,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车间,中国乒乓摇篮,巨鹿路第一小学对面老式弄堂的后间。这个范围,接近阿宝的活动地盘,但两人并不认得。每个学期,沪生转几个课堂地点,换几个老师上语文算术课,习惯进出大小弄堂,做体操,跑步。五十年代就学高峰,上海妇女粗通文墨,会写粉笔字,喜欢唱唱跳跳,弹风琴,即可担任民办教师,少奶奶,老阿姨,张太太,李太太,大阿嫂,小姆妈,积极支援教育,包括让出私房办教育。有一位张老师,一直是花旗袍打扮,前襟掖一条花色手绢,浑身香,这是瑞金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堂间上课,每到阴天,舍不得开电灯,房间暗极,天井内外,有人生煤炉,蒲扇啪嗒啪嗒,楼板滴水,有三个座位,允许撑伞,像张乐平的三毛读书图。沪生不奇怪,以为小学应该如此。通常上到第三节课,灶间飘来饭菜的油镬气,张老师放了粉笔,扭出课堂,跟隔壁的娘姨聊天,经常拈一块油煎带鱼,或是重油五香素鸡,转进来,边吃边教。表现不好的同学,留下来跟张老师回去,也就是转进后厢房,写字。一次沪生写到天暗,张老师已忘记,等到发觉,进来一拎沪生耳朵说,喂,先转去吃饭吧,以后上课要乖,听见吧。一次是黄梅天,沪生跟进后厢房去,张老师脱剩小背心,三角裤,抽出一把团扇,浑身上下扇一气。男同学讲,张老师的汗毛,特别密。一个女同学讲,天气太热了,写了几个生字,张老师端进来一盆水,立到我旁边揩身,张老师讲,看啥看啥,快写呀。两年级阶段,沪生转到长乐路老式弄堂里读书,一次跟徐老师回去,罚写字。徐老师进房间,先换衣裳,开大橱,梳头,照镜子,听无线电,吃话梅,之后,剪脚趾甲。沪生写到了黄昏,徐老师从隔壁进来,看沪生写。沪生抬头,看见徐老师旁边有个男人,贴得近,也伸头来看。徐老师已脱了眼镜,香气四溢,春绉桃玉睏衣,搨了唇膏,皮肤粉嫩,换了一副面孔。徐老师摸摸沪生的头说,回去吧,穿马路当心。沪生关了铅笔盒子,拖过书包说,徐老师再会。讲了这句,见男人伸手过来,朝徐老师的屁股捏了一记。徐老师一嗲,一扭说,做啥啦,当我学生子的面,好好教呀。沪生记得,只有家住兰心大戏院(艺术剧场)售票处对弄堂的王老师,永远是朴素人民装,回家仍旧如此,衬衫雪白,端端正正坐到沪生对面,看沪生一笔一画做题目,倒一杯冷开水。王老师说,现在不做功课,将来不可以参加革命工作,好小囡,不要做逃兵。
三年级上学期,沪生到茂名南路上课,独立别墅大厅,洋式鹿角枝型大吊灯。宋老师是上海人,但刚从北方来。一次放学,宋老师拖了沪生,朝南昌路走,经瑞金路,到思南路转弯。宋老师说,班里同学叫沪生“腻先生”,是啥意思。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不晓得。宋老师说,上海人的称呼,老师真搞不懂。沪生说,斗败的蟋蟀,上海人叫“腻先生”。宋老师不响。沪生说,第二次再斗,一般也是输的。宋老师说,这意思就是,沪生同学,不想再奋斗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太难听了。沪生说,是黄老师取的。宋老师说,黄老师的爸爸,每年养这种小虫,专门赌博,据说派出所已经挂号了。沪生不响。宋老师说,随随便便,跟同学取绰号,真不应该。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沪生同学,也就心甘情愿,做失败胆小的小虫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不觉得难为情。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我觉得难为情。沪生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考试开红灯,逃学,心里一点不难过。沪生不响。宋老师说,不要怕失败,要勇敢。沪生不响。宋老师说,答应老师呀。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宋老师叹气说,小家伙,小小年纪,厉害的,想气煞老师,对不对。宋老师一拖沪生说,要认真做功课,听到吧。沪生说,嗯。此刻,两人再不开腔,转到思南路,绿荫笼罩,行人稀少,风也凉爽。然后,迎面见到了阿宝与蓓蒂,这是三人首次见面。当时阿宝六年级,蓓蒂读小学一年级。阿宝招呼宋老师说,亲孃孃。宋老师说,下课了。阿宝点头介绍说,这是我邻居蓓蒂。宋老师说,跟我去思南路,去看爷爷。阿宝说,我不去了。宋老师说,坐坐就走嘛。阿宝不响。宋老师说,这是我学生沪生。宋老师拉拉沪生,两人相看一眼,走进思南路一幢三开间大宅,汽车间停一部黑奥斯丁轿车。这幢房子三代同堂,住了阿宝的祖父及叔伯两家,新搬来的孃孃,就是宋老师,随丈夫黄和理调回上海,暂居二楼房间。大家进客厅。楼梯上三四个少年男女,冷冷看下来,目光警惕,一言不发。阿宝与祖父聊了几句。蓓蒂对沪生说,我喜欢蝴蝶,沪生喜欢啥。沪生说,我嘛,我想不出来。随后,宋老师拉了沪生,到花园旁的工人房,里面有八仙桌,凳子。沪生开始写字。过不多久,阿宝与蓓蒂进来。蓓蒂说,沪生喜欢啥。沪生说,喜欢写字。蓓蒂轻声说,我讨厌写字。阿宝说,宋老师会不会上课呀。沪生不响。蓓蒂说,我叫蓓蒂,我讨厌做算术。沪生笑笑。
几个月后的一天,沪生路遇阿宝与蓓蒂,三人才算正式交往。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沪生不怕排队。有天早上,沪生去买票,国泰电影院预售新片《摩雅傣》,队伍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沪生手拿蜡纸包装的鸡蛋方面包,排到一个同龄学生后面。此人叫小毛,肩膀结实,低头看一本《彭公案》。沪生搭讪说,几点开始卖。小毛说,现在几点钟。沪生不响。有手表的人不多,沪生离开队伍,到前面问了钟头,回来说,七点三刻。小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小毛说,我买两张。沪生说,我买六张,缺两张。小毛不响。过街长廊全部是人,沪生无聊。小毛此刻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看,是繁体字,樸刀李俊,滾了馬石賓,泥金剛賈信,悶棍手方回,滿天飛江立,就地滾江順,快斧子黑雄,搖頭獅子張丙,一盞燈胡沖。沪生说,这像《水浒》。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沪生说,比较啰嗦,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关”。两人攀谈几句,互通姓名,就算认得。队伍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沪生说,另外两张代我买。小毛答应。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路对面,是几十年以后的高档铺面,迪生商厦,此刻,只是一间水泥立体停车库,一部“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从车库开出。沪生说,专门接待高级外宾,全上海两部。两人立定欣赏。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沪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沪生招招手,走过兰心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报,朝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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