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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卿?快,快宣!”齐湣王大步走向宫门,要亲自迎接苏代。
伴随着内侍的宣呼,齐湣王大笑着进殿,仿佛迎回了一个不世功臣,又仿佛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孟尝君心中一动,总觉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那施礼寒暄的话语似乎也没有往日那般从容,莫名其妙地一阵不安,不禁大皱眉头。这片刻之间,齐湣王已经拉着苏代的手到了殿中,一边亲自扶苏代入座,一边高声吩咐内侍上茶,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待苏代刚刚饮下了一盏凉茶,齐湣王忍不住道:“上卿,本王等你等得好苦也。快说说,秦国出兵几多?”苏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头绪颇多,须一宗一宗说来。”齐湣王笑道:“好事多多,那便快说,第一宗?”
苏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国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职。以臣之见,甘茂为邦交之才,对齐国有用,愿我王留任甘茂,共图大业。”
“好说!”齐湣王一摆手,“任甘茂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进殿议事。”
如此快捷利落,大出苏代意料,看样子齐湣王早已经忘记了对甘茂的不满,甘茂倒是料得丝毫不差。倏忽之间,苏代有些懊悔,觉得此事说得太早,然则一句话已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了。眼看着齐王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焦急地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苏代也只有振作心神说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国与秦国结成了合纵盟约,秦国决意保护宋国。”一言落点,齐湣王脸色沉了下来:“如此说来,上卿劳而无功?”苏代拱手道:“我王明鉴,秦国并非坚执护宋,然却一定要秦齐分宋才出兵,而我王严令臣不得答应分宋。臣虚与周旋,企图使秦作壁上观,不干涉齐国灭宋。然则宣太后与秦王、魏冄一意孤行,臣实在是无可奈何也。”
“区区两件事,花得两个月时间?”齐湣王顿时没了热气。
“我王明鉴,臣之所以迟归,是因为经过陶邑与巨野泽时,暗访了旬日有余,得知秦国已经在陶邑与巨野泽西岸驻扎了五万铁骑,并非无端耽延时日。”苏代知道这个齐王喜怒无常,只有将话说得明白无误,才能免得他无端生疑。
齐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转悠着,虽然一句话没说,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苏代见孟尝君毫无表情的模样,料到他有难处,还得自己说话,于是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为今之计,当暂缓灭宋,候秦宋合纵瓦解时,再徐徐图之。”齐湣王猛然转身,勃然大怒直指苏代面门吼道:“说得出口!徐徐图之?分明是与秦国一个声气,不要本王灭宋,瓦解本王霸业!”
苏代入世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公然斥责,当年纵是强横如燕国子之者,对他也是礼敬有加,加之有苏秦名望,在列国从来都被当做邦交大师奉为座上宾,此时受此无端斥责,顿时大是尴尬,突然气血上涌,拱手亢声道:“我王不纳臣言犹可,如何能无端指责臣与秦国沆瀣声气?邦交有道,使臣有节。我王如此指斥,臣却何以自容?”
齐湣王不理睬苏代,啪地猛拍书案:“上将军,你说!”
“臣,唯以王命是从!”田轸慷慨高声毫不犹豫。
齐湣王辞色稍缓:“孟尝君之意如何?”
孟尝君淡淡道:“田文以为,上卿谋国老成,我王当善纳其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非宋国不当灭,投鼠忌器,情势使然也。”
正在此时,甘茂匆匆进殿。齐湣王劈头一句道:“上大夫,我欲灭宋,秦国当道,你说,本王该当如何?”甘茂极是机警,一瞄殿中几人面色,大体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争执,齐湣王当头一句响亮的“上大夫”,分明是要他抗衡谁个。能有谁?看脸色定然是苏代无疑。可甘茂如何能给苏代这个恩公难堪?装做思忖了片刻,甘茂肃然一躬道:“我王明鉴,灭宋为小业,抗秦方为大业。以臣愚鲁之见,若能借此机会,重新发动六国合纵,进攻秦国,不失为将计就计之霸业远图也。”
甘茂一言,举座愕然。既回避了灭宋,又将事体引上了合纵抗秦的大道,倒真是别开生面。眼见齐湣王眼珠连转,阴云顷刻散去,搓着手惊喜笑道:“你是说索性合纵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谋划,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话将这个大大的功劳给了苏代,而后依旧是恭敬惶恐,“臣闻上卿已对宣太后与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愤,秦不出兵,必致六国合纵重起也。上卿未及对我王提起,臣拾人余唾而已,但凭我王决断。”一番话落点,齐湣王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鱼吃大鱼。上卿、丞相,本王重开合纵抗秦大业,你等还有何说!”兴奋之情,从每个毛孔都喷发出来,且着意将苏代提在孟尝君之前,显然是对方才的指斥苏代委婉致歉了。
孟尝君与苏代一时默然了。
合纵抗秦,对于这两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天下大道。孟尝君半生追随苏秦,为的便是合纵抗秦。苏代继承兄长名望,究其实,内心图谋也是纵横天下。可鬼使神差,两人都没有转过这个弯,却教甘茂出了个大大的彩头。然则事已至此,两人又能如何?想想毕竟也是自己当做的大事,孟尝君慨然拱手道:“合纵锁秦,为上卿与臣之毕生心愿,我王若能攘臂举旗,臣与上卿自当一力驰驱!”孟尝君怕苏代意气用事拉不下脸面而与齐王真正闹僵,此刻特意将苏代拉了进来,算是替苏代表示了赞同。
偏是齐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苏代笑道:“上卿,国事为重,不说话么?”
“合纵抗秦,历来是臣之本意,自当驰驱效命。”苏代明明朗朗毫无难堪。
“好!”齐湣王击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纵攻秦。丞相说,如何分头合纵?”
孟尝君思忖道:“臣以为,上卿出使燕赵,上大夫出使楚国,臣入魏韩两国,似为妥当。”
“好!”齐湣王又是击掌大笑,“三日之后,立即出使。约定列国三月后出兵,入秋灭秦。本王与上将军调集兵马,压向中原!”
一场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片刻间神奇地化作了同仇敌忾。齐湣王大是兴奋,连呼“上天助我”,立即下令大摆宴席为上卿洗尘。君臣四人开怀痛饮,备细商议了合纵攻秦的诸多细节,直到夕阳衔山方才散去。
夜来回府,孟尝君心有不宁,直在后园大湖边转悠。合纵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齐国目下六十万大军,比秦国兵力还强盛,只要精诚合纵打败秦国,齐国便是天下第一霸主无疑,假以时日,统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则,这个齐王却始终教人忐忑难安,一惊一乍反复无常,论事但凭好恶,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贬黜易如反掌,如此国王,能走得几步之遥?正在踽踽漫步,亲信门客报说苏代到了。孟尝君二话没说,吩咐亭下煮茶。
两人月下对座,一时相对无言。良久,苏代喟然一叹:“田兄,合纵攻秦一了,我想辞官归隐。”孟尝君不禁惊讶:“此话从何说起?”苏代又是一叹:“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君不记田忌孙膑了?”孟尝君默然无对,良久道:“齐国气象,我也难安,且看得一阵再说。”苏代道:“此等国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谋国,终难长久也。”孟尝君又是一阵沉默,末了一声叹息。正在此时,门客又报说甘茂前来辞行。孟尝君大是惊讶,莫非甘茂也要辞官离齐?忙吩咐门客:“请上大夫进来。”待甘茂入座,孟尝君劈头便问:“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纵攻秦,岂有他哉?”
孟尝君释然一笑:“上大夫勤于国事,难得。”
“孟尝君谬奖也。”甘茂轻轻一声叹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恋中枢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义高风?”又转身对苏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请上卿见谅。”苏代揶揄笑道:“哪里话来?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识抬举也。”甘茂怅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实在是此公乖戾,难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合,立有杀身之祸。名士如上卿者,死于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辈,此中苦衷,难以尽述也。”苏代心中一动,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了事。
孟尝君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丧气个鸟!合纵攻秦,先轰轰烈烈一场再说,终不能目下作鸟兽散。”
“还是孟尝君!”甘茂赞叹一声笑问,“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嘱之事?”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孟尝君拍着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第二件,再将这口吴钩赠给一个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尝君笑道:“我只说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剑于他。遇与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正是甘茂所长,断无差错。”甘茂乐不可支。一言落点,孟尝君与苏代同声大笑。
次日清晨,一队车骑出了临淄南门兼程疾进,直向楚国去了。过得两日,孟尝君与苏代的车骑大队也隆重出行,向西进入中原。
齐国的合纵攻秦战车隆隆启动了。
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间进入了郢都。此时的楚国,正是无所事事而又惶惶无计的时日。自屈原的八万新军在丹阳之战殉国,楚国像泄气的皮囊瘪了下去。北上中原没了气力,国政变法更是无人再提,眼看着齐国、赵国、燕国都在蓬蓬勃勃地强大,楚国竟似没有舵手的大船悠悠漂荡,谁也不知道它要漂向何方。大臣们惶惶不安,几个新锐人物常常来找春申君问计,并时不时从流放地带来屈原壮怀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变法。纵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终日谋划要北上争霸,恢复楚国的霸主地位。可屡次求见楚怀王陈说,楚怀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哝:“多事。太平日子多好,优哉游哉,晓得无?总想打仗,当真木瓜了。”
春申君与几个新锐求见,激烈直陈秉承先王遗志,要推行二次变法。楚怀王不胜其烦:“好了好了,先王变法,变出个太平来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乐,太平岁月,好日子过腻了?日后谁再说变法,立即贬黜三级!晓得无?”春申君挺身抗辩,提出恢复屈原官职,楚怀王更是烦躁:“屈原屈原,屈原只会惹是生非。杀张仪,打私仗,连八万新军都被他赔了还不够?用他,谁答应?乱成一团你来收拾?不办好事,只会添乱,就是屈原!晓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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