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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姐告诉我,她总是在夜里干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这间屋子,取走上好纹饰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窑去烧。所以现在她叫这些人提前一点时间过来,不会引起怀疑。然后素姐对我面授机宜,我听完以后为难地扯了扯嘴角,勉为其难地答应。
过不多时,釉工们到了门口,来了约摸七八个人,呵欠声连天。素姐开门让他们进来,但不允许开灯。这些釉工估计早习惯了素姐的怪癖,也不争辩,各自摸黑去搬。一边搬着,釉工们一边抱怨,说昨晚兄弟们抓了半宿小偷,都没睡好。素姐问小偷抓着没有,他们说没逮着。我听到钟爱华平安无恙,心里踏实了一大半。
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长列,彼此间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后一个人,说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话问你。那个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转了过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个落地大花瓶挡住脸,一个箭步站到队伍最后,接替他的位置。这些人个个睡眼惺忪,屋子里又黑,谁也没发现吊尾的人已经换了。
我没法跟素姐告别,只得默默在心里祝福了一句,跟着队伍走出屋子。素姐对时间的拿捏很准,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没人会注意到这支队伍。我们走了也就二十来米,到了一处更大的平顶工坊。这里应该就是给胎坯上釉的地方,门口堆着一大堆还没调浆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边上,轻叹一声,脚下用力一滑,整个人和花瓶都栽进釉粉堆里,顿时全身都沾满釉末,满脸白粉,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前头的人纷纷回头,看不清我的脸,以为我是那个大栓子,都哈哈笑起来,纷纷嘲笑说现在给你拖进炉子里,直接就能烧出个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划说去洗洗,你们先进屋,然后转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边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个浑身白粉的人狼狈地朝河边跑,都笑,没起任何怀疑。
到了河边,我把钟爱华的照相机、我的大哥大和钱包装进塑料袋里,高高举着,凫游过河。这小河不深,我又擅长游泳,几下就到了对岸。白粉被冲得一干二净,当然浑身也湿了个透。我顾不得收拾,飞快地跑过河岸,一口气跑过好几块田地,才在一处隐蔽的引水渠旁停下来喘口气。
从这里开始,我算是正式脱离顺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范围了。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田地和林地朝东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县级公路上。我拦下一辆专门跑十里八乡的短途公共汽车,在乘客和司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上了车。这车把我送到附近的镇上,我买了几件衣服,在镇子里找了个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车回了郑州。
一到郑州,我哪也没去,直奔刘记羊肉烩面,这是我和钟爱华约定的接头地点。一问老板,老板给了我张纸条,上头有一个电话。我连忙拨过去,对面很快传来钟爱华兴奋的声音,我们略谈了两句,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就挂了。没过十分钟,钟爱华连呼带喘地跑进店里来。我一看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还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来以后还没顾上收拾清洁一下,心中又感动又歉疚。
钟爱华见了我也特别高兴,左看右看,确定我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放心,点了两大碗烩面,多放蒜,说是要驱驱水寒。
我们两个边吃着面,边交换了一下分手以后的经历。原来钟爱华跟我分手以后,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极好,沿着小河漂了十来里才上岸。回到郑州以后,钟爱华打过我的大哥大,但是关机。于是他把电话留到刘记老板那里,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时没消息,就立刻报警去救人。当然,这期间他也没闲着,动用自己的关系把成济村查了一遍——这个村子属于顺州县,在郑州和洛阳之间,号称国家仿古工艺品基地。那个震远运输的注册人,就是成济村的村长。
钟爱华和我已经算是患难之交,我这次不再有什么隐瞒,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他听。钟爱华一边听着,一边让烩面噎得直瞪眼。他本来以为只是造假,现在居然牵扯到非法禁锢了。
钟爱华突然一拍桌子兴奋道:“这是好事呀!成济村不是拿仿古工艺品当挡箭牌吗?那我们可以用非法禁锢素姐的名义去让警察查他们。到时候只要素姐肯作证,那成济村伪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嗯,这是个好办法。”我点点头。一举两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捣毁一个造假团伙。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许老师你呢?”
我摆了摆手,望着窗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赶回北京,不能让素姐失望。”钟爱华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几个做新闻的同学,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有时候,适当掌握舆论的力量很关键呐。”
钟爱华这话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师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图》真的有问题,那我查出真相以后,必须得靠舆论的力量把这事炒大,才能够形成足够的声势。我没什么记者朋友,也不想借助五脉的力量,他的建议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几个朋友的联络方式,然后跟钟爱华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专题上报的时间。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图》与成济村的事情同时爆发,在多个战线形成压力,互相印证,确保老朝奉彻底完蛋。钟爱华对这个计划连声叫好,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显然这种打法非常符合他的胃口。“揪住全国假文物产业的幕后总黑手”这种新闻素材,对任何一个记者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许老师,您可真是太厉害了!既有原则又有手段,还有一腔不为世俗污染的热血。如果鉴宝界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钟爱华说得我有点脸红,我连连摆手道:“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去伪存真,这本来就该是五脉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对。”钟爱华掏出个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这句说得真好,我打算拿来当新闻标题——哎,对了,您不介意这篇报道以您口述的形式发出来吧?”
“不合适吧……”我皱了皱眉头。
“新闻要求的是真实性,再说您做的是正确的事,不丢人。只有大力宣扬正确的事,才能弘扬正气,净化社会风气。”钟爱华说到这里,胸膛一挺,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别忘了,华生的使命,是记录下福尔摩斯的英姿啊。”
讲这种大道理,钟爱华显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论”说得难以招架,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下来。钟爱华掏出录音笔,说是要存档,我把从郑州到成济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
烩面吃完,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钟爱华自告奋勇去给我买回首都的票,我则找了个旅馆开了个钟点房,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到床上。我迷迷糊糊闭了一会儿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起来素姐送给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就拿出来捏在手里来回端详。素姐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后来一路逃亡,我都没顾上仔细看。
这个小盂通体乳白,上头用青釉渲染成一圈子山水纹,半山有云,水上有舟,整体风格非常娴静,技法很成熟。我把小盂翻过来,底部有一个方形题款“梅素兰香”——至于这句话有什么寓意,就不得而知了。我翻来覆去鉴赏着这东西,终于沉沉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钟爱华把票也送到了。我对他叮嘱了几句,然后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车。等到我终于回到琉璃厂,进了四悔斋,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到家了。烟烟还没回来,我打电话过去,一直打不通,估计还在忙着吧;方震在出外勤;刘局也没来骚扰,整个五脉似乎都在围着转型的事转,我这种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说实话,这真让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想到这里,暗笑自己太矫情了,原来嫌人家烦,现在人家不理了,又觉得失落。
其实现在这个形势,正中我下怀,大家注意力都不在这儿,我可以专心调查《清明上河图》的事情了。
我在店里稍事休息,然后给郑教授打了个电话。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娶的是五脉里的人,算是五脉的外围成员。五脉并不纯是血脉相传,除去刘、黄、顾、药、许五姓以外,还有亲戚、师徒、好友、门客、拜把兄弟之类的外围。到了现代,中华鉴古研究会和许多大学、科研单位都有联系,成员就更复杂了。像郑教授这种,按古代的说法,算是客卿,现在则是挂一个研究会顾问的头衔。
药不然叛变以后,郑教授颇为自责,反而跟我关系变得很好。老爷子时常跑过来我的小店里坐坐,喝点茶,教我点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还帮我卖几件货。我一直怀疑,他是把对药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来了。
郑教授一听是我的电话,挺高兴,问我这几天干吗去了。我支吾了他几句说进货去了,然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图》的实物。郑教授一愣,说你小子怎么改行钻研书画了。我解释说加强自身文化修养,在补课,看到这一段,想亲眼见识一下。郑教授告诉我,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图》是顶级国宝,被严格地保管在故宫画库里,不对普通人开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动,否则开库必须要经过十几道手续和数个部门的审批,还得有极其充分的理由。
“别说你了,就连刘一鸣要看,都不见得能批准。这个主意你就别打了。”郑教授直接把门关死。
我倒没特别失望,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着话筒,又问道:“那当时这幅画移回故宫,参与鉴定的人都有谁?”郑教授疑惑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嘛。”我只能用这个理由回答。好在郑教授没追问,他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份名单是保密的。”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我大为不解。
“你听过《文姬归汉图》的故事吗?”郑教授问。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说了下去,“从前故宫曾收藏有一幅《文姬归汉图》,旧题为南宋,都认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笔。后来此画流落东北,被国家收上来,交由郭沫若郭老带头审定。郭老在画上发现‘祗应司张〇画’几个字,其中〇字模糊不清。郭老经过仔细检校,认为是‘瑀’字。于是这幅画的作者,被重新认定为金代张瑀所画。你知道,书画鉴定主观性太强,所以这个结论引起很大争议,有许多人坚持认为是李唐画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一书包资料专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辩论,每天门口都有人跑过来交流,让郭老不胜其扰,惹出不少麻烦。”
“所以《清明上河图》对鉴定组名单保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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