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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写,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这却不行。”鲁仲连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回来坐镇。”
一时三人换了全副甲胄,上马疾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戴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悄无声息地拥出了城门。
之罘,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余里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
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向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顿时精神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顿时士气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
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
五战地风雪大将之心
乐毅没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齐国引发的暗潮如此之大。
五道安齐法令颁布的初期,大势确实很是缓和了一段。留在临淄的中小官员与散落各地的士子们,已经有百余人出山做燕官了。纵然不出山者,也对“乐毅五法”颇为赞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赞颂,相遇议论,皆说“田地当杀!田齐当灭!”依照传统,兴亡剧变的非常之时,总会有神秘的童谣或谶语在民间流布。可这次,竟然没有一则童谣谶语流传。对于素来有议论之风的齐人而言,这无疑表明了他们对乐毅的安齐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没有怨言的。
可是,随着“王蠋死节”消息的秘密流传,情势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燕官们说,那些没有出山的旧齐臣子与遗老遗少们最是骚动,纷纷聚相议论:“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义,不北面于燕,况我等在位食禄者乎!”紧接着,对出山燕官的诅咒,在坊间巷闾流布开来。燕官们在书房,在寝室,甚或在轺车上,动辄有箭书或匕首书飞来,突然钉在书案上榻帐上轺车伞盖上,大体只一句话:“若不回首,共诛齐奸!”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试着做做燕官再说,许多人连燕国封地都没有领受,如今陡遭国人侧目,便如芒刺在背,纷纷递来辞官书,有的索性暗自不告而辞了。乐毅反复思忖,若强留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齐的方略便会流于无形。于是,但有辞官书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义赠金百镒以为生计。如此一来,燕国宽仁厚德的美誉倒是流传开来了,但骚动鼓噪者们却也更加有了声势,齐西一时暗潮汹涌。
不久,惊人的消息从莒城传来:貂勃率齐人拥立王子田法章为新齐王。
原来,莒城令貂勃颇有谋略,寻思要长期支撑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号感召齐人。没有王便没有国,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意味着齐国没有灭亡,国人便会多方来投。他国不愿燕国强大,不定也会设法后援,局面与孤城困守大不一般。围困莒城的燕军是秦开部将,忠实奉行乐毅的化齐方略,长困缓攻,莒城之战事远非即墨那般惨烈。貂勃利用燕军允许些许商旅出入莒城之机,派出精干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开始四处寻觅王子下落。
齐湣王被杀,活下来的田氏王族早已经星散逃亡了。眼见国人汹汹,谁还敢说自己是王族子孙?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难觅,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是个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时,但立王族子孙足矣,何须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寻访半年,还是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干员秘密潜入薛邑,请求孟尝君遴选出一个儿子进入莒城立为齐王。病体支离的孟尝君摇头叹息道:“天意也!吾虽有子十三,尽皆庸碌,若窃为救亡之君,实则误国,田文有何面目立于天下?”竟断然拒绝了。
貂勃心灰意冷的时节,斥候总领却报来一个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个不明来路的灌园少年,相貌与齐湣王有几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干员以抄录国史天象记载为由,进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细。
这个太史嬓,便是被齐湣王用王蠋换了的那个老太史。无端被罢黜,白发苍苍的太史嬓回归莒城故里,做了个田舍翁。四进庭院之中,只有那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与那片两三亩大的园林是老人最留恋的所在,整日轮换徜徉,乐此不疲。当莒城陷入难民大海时,貂勃前来问计,太史湣只有一句话:“民为国本。丢了莒城,也不能丢弃国人。”老太史为莒城老名士,人望极高。貂勃素来敬佩,便劝老人迁到孟尝君的薛邑去避开战乱。太史嬓却点着竹杖大是慷慨道:“邦国危亡,名士死节。老夫纵不能战,亦决不能做望风逃窜之鼠辈!”貂勃有感于老太史垂暮志节,通令军吏:不得对太史府做任何征发,不许任何人骚扰太史府,违令者立斩!如此太史府,在非常之时一片宁静。在齐湣王被杀之后的一个夜里,老太史的小女儿史缇却突然跑进书房,说后园狗吠,有个飘来飘去的长发身影。
太史嬓笃信天道,却从来不信鬼神,立即拿起竹杖与举着火把的小女儿进了后园。将到竹林,果见一个长发身影在山石茅亭间飘忽游动。那只因怕伤了难民而被铁链锁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过来说话。”
太史嬓平静苍老的声音,仿佛有着一种磁铁吸力,那个飘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过来。火把之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长发披肩的少年,虽然是一身褴褛布衣,双眼闪烁着惊慌恐惧,依然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禀报老伯,”少年开口了,“我随家人逃战,父母都死了……”
“上天,齐人何其多难也!”太史嬓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便留下,仗打完了,老夫再设法送你还乡顶门立户。”
“哇”的一声,少年号啕大哭,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老太史顿了顿竹杖:“后生莫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缇儿,带他去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了。”
从此,这个少年在太史府做了灌园仆人,经管后园这片林木。既得温饱安定,猥琐的布衣流浪儿神奇地变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无意中听得传闻,以军中借用太史府猛犬为名,专门到园中察看了这个少年。
三日之后,貂勃的心腹干员从太史府归来,禀报了探察结果——少年的相貌步态确实与死去的齐王一般无二。貂勃惊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见太史嬓,备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听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连连点杖感叹:“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齐国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唤来少仆询问。谁知这少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后,不知王室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将小女儿找来,说了齐国大势与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儿设法盘问清楚少年的底细。小女儿聪慧美丽,没过多久便将少年带到了老父亲面前。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齐湣王田地的儿子,叫田法章,末了却只一句话:“王族多难。法章愿永为太史园仆,不愿为王。”一旦证实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着急,只日每给少年法章讲述田氏齐国的历史,反复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谨治国,民众自然拥戴,自不会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场。太史嬓又将貂勃秘密请进府中,对少年法章讲述目下齐国民意与抗燕大势。田法章少年聪颖,终于默默点头了,却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法章但……得为君……须……须立史缇姐姐,为后。否则,法章不王!”
太史嬓顿时惊讶了,一双老眼对小女儿射出凌厉的光芒。
“禀报父亲,女儿已经与法章做了夫妻。”十六岁的女儿一脸坦然。
“罢了罢了!”太史嬓点着竹杖满脸涨红,“女无媒妁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颜!你去,老夫终身不再见你。”
少女史缇没有说话,只对老父深深一躬,拉着田法章去了。貂勃哈哈大笑道:“老太史何其迂阔也!王得一贤后,国得一贤丈,岂非大幸也?岂有汗颜之理?立王之日,末将再专程来恭贺!”车马辚辚地拥着一对少年去了。
一月之后,貂勃率莒城军民简朴而隆重地拥立田法章为齐王。这便是后来的齐襄王。消息传开,齐人精神大振,临淄的旧臣子与一班遗老遗少,悄悄地以各种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齐王去了。
……
然则,乐毅并没有惊慌失措。
战国之世,王权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圣。说到底,已经能在各国自由迁徙的庶民百姓,还是注重实实在在的生计。哪一国稳定康宁,便往哪一国迁徙。秦国变法之后,将三晋穷苦百姓吸引过去了三百余万,便是明证。秦国大军夺取魏国河内郡,夺取楚国南郡,魏人楚人都没有反抗,因由何在,还不是秦国新法的威力?还不是与民土地、彻底废除隶农制的威力?燕国法令虽不如秦国那般彻底,可比齐湣王的苛虐暴政却是宽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齐入燕?莒城虽王,然貂勃却并非力挽狂澜之大才,并没有一套收复齐国人心的法令颁布,而只是忙着备战守城。以此观之,莒城不足虑也,新齐王不足虑也。
莒城貂勃一班人预料,立王之后,燕军必然猛攻。乐毅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立王视而不见,对莒城依旧围而不攻。他坚信,齐国这班糜烂老贵族一到莒城,莒城便会陷入争权夺利的龌龊之中;原本职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稳定局面,若混乱加剧,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军攻城,反倒是给了貂勃一个收拾局面的机会,何如宽缓围困,且待他自乱阵脚。
即墨,只有这个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胁。
这是乐毅的直觉,也是血战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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