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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第10页)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如此骨鲠强臣,危难时便是广厦栋梁,赵雍一生风浪,如何不明此种轻重。他的不快,在于肥义的言辞语态使他生出了一种隐隐警觉——赵国必然还隐藏着某种隐秘势力。否则,以肥义之强悍凌厉,早就先发制人了。肥义既不能动手,又不能明说,所疑者必非寻常之权臣?何方神圣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赵雍在世之时生出事端?鸟!老夫倒要睁大眼睛看看。

整整一个夏天,赵国没有任何异象,主父赵雍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他赵雍在,赵国无人敢于作乱。秋风方起时,他带着六千精锐骑士南下了。寻常间他无论出行何地,都只带百人马队而已。可这次赵雍却提前下书,命安阳君赵章率领六千铁骑护送他南下沙丘宫。依赵雍之判断,赵国若有内乱之险,赵章必是根源之一。虽然始终没有发现赵章有何异动,然则为防万一,赵雍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主父万万没有料到,赵章恰恰要利用这个机会兵变。

说起来,赵章并非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有赵雍这般强势君父,国势连续二十多年安定无内乱,赵章自幼在相对平静的宫廷长大,既无军旅历练,又无权力风浪的摔打,胆识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个原因,赵武灵王当时只有这一个儿子,朝野皆视做国脉所系,武灵王便从来没有教儿子像自己当年那般少年入军南征北战,而只让这个儿子在强臣辅佐下镇国理政。赵章十八岁加冠立为太子,在胡服骑射前后的几年里,始终都是兢兢业业地襄助国务,倒也是沉稳有致。及至武灵王纳吴娃入宫,生母抑郁死去,赵章便对这个父王生出了些许怨气。后来又有王子赵何生出,武灵王宠爱之情毫不掩饰,国中便有了种种颇为神秘的议论。赵章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国之便,刻意交结能臣干员为自己谋划。首先进入赵章视野的,是右司过田不礼。其时田不礼三十六岁,机警干练,正是肥义监察国事权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员不轨行迹,寻常都是田不礼与各方周旋。武灵王长期征战在外,处置官员必须报太子定夺,田不礼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几经来往,赵章对田不礼信任日重,田不礼对太子也厚望日深,两人便渐渐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义却毫无觉察。以田不礼为纽带,赵章后来又与边将们有了公事国务之外的私人酬答,尽管都是谈兵论战而不涉他事,情谊却是渐渐厚了起来。

这一切,赵章都瞒着自己的老师——太子傅周绍。只因田不礼说过,迂腐老儒最是误国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个便要善处这个老倔头。何谓善处?赵章颇是困惑。善处者有二。田不礼清醒地说了两个主意,赵章不禁愕然,却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礼智计过人。如法行事,赵章找出了一些难解经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绍,老周绍大是感喟太子好学,连续通宵达旦地侃侃开讲,乐此不疲。赵章又将所有与边将来往谈论兵法的书简,交老周绍记入国史,存入典籍库。老周绍感奋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编撰,还亲自逐条做了注释。后来,这两件事果然被司过府密员密报,而老周绍自然是大大不服,赵章也才有了后来的东山再起之机。若无田不礼这“三窟存身”之策,赵章如何经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废黜变故?

待到赵章入军为将之时,田不礼已经断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楼缓襄助,赵章便有了灭国之功,非但重封安阳君,而且名正言顺地使田不礼成了安阳相。如此一番惊心动魄的死而复生,赵章对田不礼自然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了。四月大朝,赵章依田不礼谋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状,果然引得主父大动肝肠,当夜便将他召入寝宫唏嘘密谈,说要将他封为北赵王领军拓边,问他能否与赵何同心兴赵?赵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儿臣但扩边兴赵,不做赵王。主父大为振奋,少见地大大奖掖了他一番。

这一次,田不礼早早开始了谋划。探听得主父北上之后心绪不宁,断定两分赵国在肥义处被强力阻击,主父郁闷,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宫消遣,且必然要赵章同行,此时便是最好时机。赵章心乱如麻:“主父威权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礼断然道:“杀赵何,逼主父退政,这是唯一机会!”赵章大惊失色:“赵何有肥义在侧,如何杀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胁迫?不行,此计荒诞过甚!”田不礼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几年安阳君,主父之后惨死赵何刀下,此计自是荒诞了。”赵章急急分辩:“非是我不听足下之谋,实在是此计难行也。”田不礼立即正色肃然:“历来兵变,皆行奇险。君但抛却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赵章还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礼详尽说了一遍谋划。赵章细细思忖一番,险虽险,却实在是险中见巧,大有可行之道,断然拍案道:“好!这在这一锤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铁骑护卫着主父车驾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一阵阵心疼。吴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发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沙丘宫原是特异,既是惠后陵园(吴娃封号为惠后),又是主父行宫。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园,建有与吴娃生前寝宫一模一样的吴娃宫,出得高大石坊是主父行宫,是赵雍处置国务会见朝臣的处所。赵雍虽是退位,却没有交出兵权,一则是他要亲自统帅大军为赵国开拓,二则是赵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赵何长大后的合适时机让他亲政。然则也要锤炼赵何尽快成熟,于是赵雍当初便谋划好了:除了征战,他长驻沙丘,只掌控国中大事,放手教赵何肥义处置国务。此等谋划之下,便有了这沙丘行宫。但是,此刻的赵雍心绪颓丧,无心住在处置国务的陵外行宫,却住在了陵园吴娃宫做梦魂缠绵。

当与不当,虽上天犹难断也。

然则无论当与不当,惊人的兵变都恰恰在此时发生了。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父了。信期机警,一接君书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一边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令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认定这是主父王书无疑。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普及),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大多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肥义思忖一番,立即部署:信期率领百名精锐黑衣,左右不离赵王;赵王立即更换贴身软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剑;肥义带王室仪仗前行,但发警号,王车立即回程。这一番部署将少年赵何惊得目瞪口呆:“老相国,我是去见主父,不是上战场。”肥义肃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国安危,但听老臣便是。”肥义历来强悍凌厉,此刻黑脸白须肃杀凛冽,赵何不由自主三分忌惮,兀自嘟哝几句,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车。

太阳西斜时分,王车马队辚辚抵达沙丘行宫。

行宫外车马场外驻扎着一片军营,车马场到行宫门廊也只有两排仪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松弛,全然没有异象。然则,肥义毕竟老于此道,事先已经得知主父此行是赵章领军护卫,丝毫没有松懈心神。到得车马场,肥义下马对驾驭王车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宫,主父若在殿中,老夫出来接王,老夫不出,王车不动。信期“嗨”的一声,肥义已经大步去了。

“肥义参见主父——”进得第二重门,苍老浑厚的嗓音在大殿回荡起来。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却空荡荡了无人迹。肥义心感蹊跷,正要回身,却闻身后一阵轧轧声响,大门已经轰隆关闭。此时,一声冷笑,王座木屏后转出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影:“肥义,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头!”肥义哈哈大笑:“田不礼,果然是你。老夫信你鬼话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礼一挥手笑道,“给我割下老相国首级,看有几多重?”说话间几队甲士挺着长矛从四面包了过来。肥义大叫一声:“主父!你看见了么?赵国旧病复发了!”一声怒喝,徒手与甲士搏杀起来。肥义虽老迈英雄,然毕竟是以身试险手无寸铁,几个回合浑身洞穿,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殿外车马场,信期异常警觉,隐约听得肥义愤怒呼喝,心知大事不好,回头低喝一声:“黑衣开道!”一抖马缰,青铜王车哗啷一个回旋,飞车冲向来路。此时,两队仪仗甲士齐声发喊,齐刷刷包抄过来。少年赵何脸色苍白,却是愤激之极,拔出短剑一声尖叫:“贼臣作乱!给我杀——”正要飞身跳下王车,信期回身一把揽住:“我王但坐,有黑衣护卫!”这一百名黑衣剑士大是不同寻常,领队大将一声呼哨,撒开在王车四周布成了一个圆阵,一边奋力厮杀,一边向前滚动,两队甲士急切间无法靠近。

骤然之间,军营方向马蹄声隆隆大作,两队铁骑飞一般从雪白的沙滩包抄过来,一眼望去,便知是两个千骑队。信期大惊,原野之上,步战剑士无论如何抵不得铁骑猛冲,情急一声大喝:“杀向湖边!下水!”铁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四面白杨林中陡然战鼓如雷杀声大起,两支红色骑兵潮水般杀出,当先一面战旗大书一个“赵”字,旗下一员白发老将遥遥高喊:“我王莫慌,赵成来也!”

“大父——”赵何高兴地跳着叫了起来。信期一声高喊:“兵变无常,我王伏身!”扬鞭打马大喝一声,黑衣开道,冲向大湖!此时,两支铁骑在沙滩原野正轰然相撞拼杀。黑衣卫队团团护着王车,趁势一鼓作气杀开甲士包围,哗啦啦冲到了湖边白杨林中。

说起赵成人马,来得一点儿也不突然。

李兑说肥义失败,辞去了相国府主书之职,做了赵成的门客总管,专一为赵成谋划机密。之所以打动了赵成,在于李兑对赵国大局的评判:如今主父昏聩,两王争国,必有内乱在即,能挽赵国于危局者,唯有实力也;有此实力者,唯相国肥义与我公子两人耳!肥义虽则强悍凌厉且老于兵变,然则与主父渊源太深,凡事必得顾全主父尊严,举动投鼠忌器,最终难以对赵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赵王无性命之忧而已;主父昏聩,肥义掣肘,吴娃已死,赵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赵章称王?若赵章当国,主父则必抱当初错废之愧而认可。如此大局一旦铸成,公子必是赵章之眼中钉也!当此之时,唯公子以实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赵国安平,使公子掌国也。

“掌国之要?”

“诛杀赵章,迫退主父,剪除肥义。”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时机只在一年之间。”

赵成断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寻觅时机可也!”

大计确定,公子成立即开始了极为隐秘的联结行动。当初,由于赵成在胡服骑射时最终支持了赵武灵王,使赵国的军制变革得以迅速稳定地推行,武灵王自然视这位叔父为有功之臣,特命增加了赵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来,赵成虽然已经不再掌军,但在赵国大军中的根基却没有因军制改变而受到丝毫削弱。也就是说,赵成当年的部属将领并未在军制变革中被剔除。如今,他们都是掌握数万军马的实权大将了。若再加上与赵成素有渊源的同期老将廉颇、牛赞等方面统帅,赵成在赵国大军的影响力算得上举足轻重。能压倒赵成影响力者,大约也就赵武灵王一人而已。唯其如此,只要赵雍在位,赵成从来不做别想。如今赵雍连步踏错,显然已经是老来昏聩无断了。肥义虽则也是军旅根基,但多年执掌政务,加之军权又是赵雍长期独掌,肥义在大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势是:国君掌军的权力事实上(不是法度上)已经四分,主父赵雍名义上依然全掌大军,实际上号令已经松弛;新王赵何与相国肥义掌控邯郸驻军,方面大将廉颇、牛赞、楼缓等统帅边军,王族将领则执掌邯郸周围的要塞驻军。依照法度:在无战事的情势下,边军历来不问国政;邯郸守军与四周要塞驻军,则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动。在国势稳定号令统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则,在赵国这个素有兵变传统历来靠实力说话的强悍国家,大权归属但有不明,握兵将领对朝局的“关注”便立即显示出来。只要权臣在军中有根,便没有不能调遣之说。

此等大势下,赵成出山已经没有了顾忌。他的力量,则是四邑之兵。所谓四邑,是邯郸周围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阳、列人、巨桥。武安为邯郸之西大门,历来驻军两到五万。少阳在邯郸以南临近漳水,为赵国南部门户,加之这里有大名赫赫的丛台(后人呼为赵王台)行宫,历来也是驻军三万防守。列人在邯郸东部、漳水西岸,寻常驻军一万。巨桥在邯郸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郸不到百里之遥。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与巨桥要塞却不是一体驻军。这巨桥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桥,其所以成为要塞,非是因桥之险要,而是因为这里有赵国最大的粮仓——巨桥仓。巨桥建大型粮仓,起于殷商时期。史载周武王伐纣,曾打开巨桥仓赈济殷商饥民。相沿下来,巨桥便成了赵国最大的粮仓,虽不如魏国敖仓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仓之一了。因了这座粮仓,巨桥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也成了单独驻军防守的要塞。由于这四处要塞都是要紧所在,历来驻军大都以王族将领统军,而赵成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军头。

没过多少时日,赵成的隐秘联结已告完成,单等李兑选定动手时机了。

李兑自然没有闲着,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并重金买通了主父身边的两个内侍,赵武灵王与赵王、肥义三方但有举动,消息便立即传到李兑设在邯郸北郊的秘密营地。主父南下沙丘并以赵章率军护卫,使李兑大喜过望,立即赶回邯郸与公子成秘密计议一宿,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及至肥义与少年赵王向沙丘宫进发,赵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经在大陆泽东岸的茫茫白杨林中埋伏妥当了。一见沙丘宫外两座军营的骑兵冲杀赵王车驾,赵成立即挥军掩杀出来。

赵章原本在行宫外一座山头发号施令,接到宫内飞报说肥义已经被杀,顿时高兴得哈哈大笑,立即下令两营飞骑出动截杀赵何。不想骑兵堪堪展开,湖畔森林却潮水般杀出大队骑兵。赵章心下陡然一沉,心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立即飞身上马冲下山来,亲自率兵截杀赵何。然则事情远非赵章所料,迎面杀来的铁骑连绵不断,至少也是三五万,只两个回旋冲锋,边军六千骑兵便四面溃散了。赵章本非战场大将,如何敢再去奋力截杀赵何,想也没想飞马逃回了沙丘行宫,立即下令关闭行宫城门。

片刻之间,公子成与追杀将军们都愣怔了——行宫内有主父赵雍,却该如何?

正在此时,李兑飞马从后队赶来,一声高喊:“赵章谋逆,弑君杀相,包围行宫,请主父明正国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举剑大喝:“擂起战鼓,包围行宫!”

骤然之间战鼓大作,五万铁骑狂风般展开,将沙丘行宫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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