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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而复返的年轻道人,让诸多小镇少女妇人惺惺念念的那个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的岁数,却脸色红润,十分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铮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边写着一副对联,“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张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加上初来乍到的算命先生摊上了好光景,如今龙泉郡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确定了世上真有神仙,就愈发心诚,说是几文钱一支签,可再穷的门户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神仙的喜气。
年轻道人这边摊子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门可罗雀,在摊子摆起来的时候,就有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然后盘旋离去。年轻道人有些伤心,可怜巴巴望着一些个妙龄少女,曾经可都是热络聊过天的熟悉面孔,只是那些闻讯而来的少女们,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故意眼睁睁看着英俊道人的窘态,反而愈发开心。
这让年轻道人就有些伤心了,最后实在无聊,眼见着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拳怕少壮,真要为了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位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老道人算命是学了点皮毛本事,嘴皮子打架,很擅长,真动手干架,保管跪地求饶。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
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莲花冠,他们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到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气势猛地摇身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年轻道人,很能唬人。
年轻道人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
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
老道人故作高深,“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份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年轻道人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一场萍水相逢也是缘嘛……”
年轻道人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抓取一支竹签。
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年轻道人悻悻然收回手,轻轻挥动,讪笑道:“哈哈,小道看老仙长的竹签沾了些灰尘,就想要帮着拂去。”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着,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
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老道人哪里有功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
年轻道人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一个中年汉子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心志远胜常人的谢家长眉儿,仍是心里打鼓不停,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神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
可当长眉儿看到是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懵了。
年轻道人在小镇百姓这边不陌生,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年轻道人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心疼饭菜钱。
长眉儿的娘亲,那位知书达理的谢宅当家妇人,曾经就带着少年来算过命,抽出一支上签,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结果年轻道人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长眉儿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胚,牵着娘亲离去后,少年当时还转头狠狠瞪了眼年轻道人。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年轻道人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根长凳上,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浆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天君头衔已是囊中物的一洲道主,竟是坐立难安。
年轻道人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儿,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在陈平安那边自称姓陆名沉的年轻道人,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的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少年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年轻道人一瞪眼,吓得谢实噤如寒蝉,闭嘴不言。
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儿,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呼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
然后陆沉揉了揉下巴,啧啧笑道:“回头贫道可以把这句话去跟师父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材,当师父的最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
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
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
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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