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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张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假装饮茶,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得赵用贤抢着问:
“老天官打算怎么办?是遵旨还是抗旨?”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张瀚说完,已是站起身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王锡爵他们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门,赵用贤就愤愤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贵为天官,却还是首辅的夹袋中人物。”
王锡爵叹道:“我看张大人言语闪烁,似另有隐忧,也不必勉强他。”
吴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为止,张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值班。干脆,我们现在回翰林院,邀齐了同僚换了绯袍,都到内阁去。”
“干吗?”赵用贤问。
“你难道不知道皇朝更换首辅的规矩?”吴中行挤挤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就可以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绯袍前往祝贺。”
“你是说,咱们去祝贺吕阁老迁升?”
“我只是这样想,能不能做,还须得王大人拍板定夺。”
王锡爵也是张居正为小皇上选定的六位讲臣之一,他与张居正本无私怨。他之所以反对张居正夺情,是觉得如果首辅违反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皇朝来说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因为皇朝两百多年来,虽偶尔有夺情事例发生,但却没有一个首辅这样做过。通过这几天发生的情况判断,张居正根本没有回家守制的打算。为贪恋禄位,竟置孝道而不顾,王锡爵觉得首辅的这一举动不可容忍。这个一贯远离是非的词臣领袖,终于按捺不住,在吴中行、赵用贤一班僚属的怂恿下四处活动,进行阻止张居正夺情的联络工作。眼下听罢吴中行出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于是颔首同意。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待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日,举朝皆惊。因为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能力,这么重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铨选任用,事权重大,如果选一个能臣担任此职,他就不便驾驭,内阁与吏部之间难免发生龃龌。吸取前朝教训以及自身的经验,他认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该是人品高于才能。这个人不能太有主见,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撞大运,担任六部尚书之首。他知道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锦绣前程,完全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青睐于他的原因,因此打从心眼儿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职,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请示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有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认为不合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有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难受,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张居正。
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憋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木。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去世,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心里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单独召见张瀚,希望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什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本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承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里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愿意给皇上写本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处理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
亲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谈,出得平台,张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后两天来他一直被这件事困扰,不知如何办理才好。当他乍一听到张居正父丧的讣告,内心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一种解脱感,因为他想到张居正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这位铁面宰相一走,他这个天官就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瀚简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这次谈话,又再次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他并不知晓皇上召见他是冯保的主意,他认为皇上之所以要挽留张居正,是因为他虑着自己尚无单独柄政的能力。这几年,张居正一直担任“摄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这一点,只是没有谁敢讲出口而已。如今,皇上还离不开这个“摄政王”。张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机”,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贯秉性,此时他只须谨遵谕旨办事,上折恳请皇上为天下苍生慰留张居正,则一切还是顺风顺水。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依然可以深得皇上与首辅的信任,稳居高堂养尊处优。但他确实不愿这样做,这不仅仅是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利害关系,而是他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张居正都不应该夺情。
论纲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天伦沦丧?不守制就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职,安能号令天下,让士林归心?此其一也;其二,论政局,目下北方九边安宁,两广虽时有蟊贼造反,终无大碍。天下田赋充裕,老百姓安居乐业,经过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国泰民安之际,张居正有何夺情的理由?
思来想去,张瀚决定抗旨。在王锡爵他们到访之前,他就下定了决心,决不带头上书劝张居正夺情。但他不想把这个打算告诉王锡爵,他不肯和这帮文人搅在一起。他觉得他们煽乎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出风头,而他则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纲常和个人的操守。
就在他独自一人在值房里冥思苦想之时,书办进来禀报,说是工部尚书李义河已到廨房,张瀚连忙走过去相迎。一进廨房,正在等候的李义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张大人,听说你找我?”
“李大人请坐。”张瀚热情叙座,一边看茶,一边言道,“不谷找李大人来,是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何事?”李义河问着就打了个茶嗝。
张瀚早上一入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门请李义河过来叙谈。李义河是张居正最信任的朋友,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张瀚找他来的目的,就是让他给张居正带信。这会儿,他字斟句酌说道:
“首辅家严辞世,不谷深表哀悼。”
“是啊,”李义河脸色黯淡,答道,“首辅一闻讣告,便在府中布置了灵堂,仆已前往吊唁了两次。”
“啊,”张瀚听出李义河话中含有讥刺之意,埋怨他没有及时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释,而是宕开话头说道,“首辅这几日在家守制,尽人子孝道,皇上、两宫皇太后也对他抚慰有加,君臣之义,令人景仰。”
李义河咂摸张瀚话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对劲,便索性捅穿了问:
“听说皇上前两日在平台接见了你?”
“是的。”张瀚知道瞒不过,回道,“皇上召见不谷,为的是首辅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让不谷上书,建议朝廷让首辅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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