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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微笑道谢,挑起行李告别。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仰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心中隐约有走向风云激荡舞台的感觉。
总厂办公楼人进人出,穿工作服的工人见一个挑扁担的人进来,都下意识打量几眼,甚是奇怪。宋运辉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没办法,这么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担怎么过来。当年下乡时候挑猪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学下来,今早刚挑起担子时候他还得好好适应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他在干部处也收获一堆惊异眼光。
但里面的人很快就叫出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宋运辉,说他这名额还是水书记年初亲自问学校要来。宋运辉没问水书记要他的原因,更没问水书记何许人也,他心中有对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绩,用人单位当然得抢着要他,但他本来就话少,他只是微笑感谢一下,心中却有骄傲。立刻有人问他跟水书记是什么关系,他只得说他并没听说过水书记,但他从众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闲聊和打量的眼光,宋运辉听而不闻,只管自己填写所有表格,然后一会儿被支到保卫处登记,办理出入证,一会儿被支到财务处登记,交上表格,又被支到总务处登记,买些饭票菜票,最后被支到总厂生技处,大概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生技处了。这时都快到下班时间。办理所有手续时候,都有中年妇女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另外四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好劳动回来,满头大汗,蓬头垢面,显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类的体力活。但对于大学生,这叫锻炼。生技处也一样热热闹闹的,都是香烟灰和聊天声。只有一个管总务的过来接待一下宋运辉,交给他一把寝室钥匙和一把书桌抽屉钥匙,要他跟其他三个新分来的男大学生一起下班去找寝室。这位总务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说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时候说他是臭老九,打倒,现在又说他没文凭,评职称没他的份,提拔没他的份,净让他干总务的活。宋运辉依然是听着,微笑不语。总务牢骚发爽快了,这才开恩似的跟五个大学生说,明天还有三个厂子弟报到,既然大家全到齐了,明天开始干正事,费厂长和刘总工准备接见他们几个一下,今天恩准提前下班。
五人鱼贯出来,其他四个疲倦得都懒得说话,一个叫虞山卿的下楼后指指车棚一辆三轮车,对宋运辉道:“你拿那车驮行李去寝室吧,就大门口那条路一直走,过桥左拐,我们晚一步过来。”
宋运辉见那三轮车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把扫帚和铁锹,心说这可能是他们几个的劳动工具,便道:“你们都坐上去,我带你们走。”
众人欢呼一声,上了后座。可宋运辉发现踩三轮车的技法与骑自行车不同,跳上去那笼头直打滑,车子原地转大圈。四个人在后面终于笑出声来,叫他慢慢适应,不急不急。宋运辉适应会儿,撞了两次黄砖花坛,才终于可以歪歪斜斜地对准回寝室方向。大家坐稳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学前就已婚的。后面四个都是抱怨,说总务安排给他们的这哪是锻炼,这是摧残。又说那些工人技术员没事聊天时候最热情,可话语间总是透着一股酸味,又羡慕又嫉妒,仿佛这一届大学生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宝;但遇到找他们办事了,都一个个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气一样地把大学生当牛使,而工友们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处处别苗出头。又叹宋运辉命好,说早知道也晚点来报到,少受几天摧残。宋运辉客气地说,他以后工龄总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几天。
而令大伙儿更气不过的是,宋运辉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楼,而且是两人一个房间,他们早来的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是分散住四人间,都是一楼。宋运辉心里隐隐想到这事儿大约与干部处那些人提起的水书记有关。因为大学住宿舍,都知道先来先得,后来的吃残羹冷炙,后来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个水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清楚自己这时候对不认识水书记的表态,对现实未必有什么好处,目前也看不出坏处,所以他只是谦逊地说句鼓励后进,挑行李上楼了,多说无益。
等宋运辉熟悉全部宿舍环境,洗完澡,打来饭菜开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精悍的年轻男子,穿着工作服,理大鬓角,头发偏长,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长。宋运辉见此人不急着进门,倚在门口冷冷扫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友好。宋运辉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我叫宋运辉。”
那人神色没什么表示,嘴上也没什么表示,却动身进屋,坐下吃饭,眼睛一直没离开宋运辉。
这下轮到宋运辉好奇,吃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只眼长哪里了吗?”
那人却忽然抖着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运辉想到不正经女人的“花枝乱颤”。过会儿,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楼下也这么看你们这回分来的大学生,结果个个像大姑娘一样红了耳朵,吃饭差点吃进鼻孔里。你胆儿大,你以前是班干部?”
宋运辉想到虞山卿说到工友不友好别苗头之类的话,这才恍悟。好笑地对那男子道:“你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宋运辉一眼,道:“我叫寻建祥。都说你住到我这屋是因为水头儿说话,你是水头儿亲戚?”虽然《加里森敢死队》放到一半给咔嚓了,可小伙子们说到领导就是“头儿”。
宋运辉这时候晚饭吃完,索性拿起饭碗走到寻建祥面前,微笑着摊开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没多没少,正常人。你问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问我,我们以后住一起,来日方长,你我都会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寻建祥没料到宋运辉这么快就轻易地反客为主,瞄着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脸一热,后面充满八卦探究的居高临下的问话再也问不出口,却很想揍上一拳。这会儿,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传说的水头儿亲自找关系要来这个叫宋运辉的大学生是什么原因了。
宋运辉洗碗时候觉得好笑,哪儿都有老资格,他在学校时候作为四年级生,常见同学眼睛里闪着调戏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盘问一年级生,这会儿毕业了轮到别人调戏他。他连以前做狗崽子时候都不曾让人调戏,何况现在。但从寻建祥嘴里再次听到水书记,难道是全厂上下都知道他与水书记有关?他究竟哪儿撞到过这么个大官?宋运辉心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等他回去寝室,寻建祥兜头就给他一句:“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运辉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提醒。”心说难道被水书记关注惹祸了?那可真是飞来横祸。
寻建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问我一句难道会死吗?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给句来日方长敷衍人。大学生就是肠子多。”
宋运辉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才来,才知道大门朝哪儿开,你们谁是谁我一概不知,你却追着问这问那,还拿居委会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扫描我,你说谁没道理?你既然有话,那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着掖着干什么?你这人弯弯肠子比我更多。”
寻建祥哭笑不得,又是双肩乱颤:“那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晚上干什么去?我去看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听说特刺激,你一起去?”
见寻建祥好好说话,宋运辉也说正经的:“不知道有没有阅览室,我想去看看报纸,你能不能带我去?”
“有工人文化宫阅览室,开到九点,我等下顺路带你去。其实你急什么啊,自打《小字辈》放了后,人模鬼样的都拿本书到公共场合装看书钓小姑娘,你额头上都凿着大学生了,还装啥样子,现在全厂有女儿的老娘都盯着你们。”
宋运辉听得直笑,道:“你这一说,我坚决只看报纸不看书,我还不到婚龄呢。我虚岁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岁,以后你叫我头儿。你怎么这么小,这届共八个人,中专毕业的都比你大,我只知道你最小,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时间还早。”说完大脚一蹽大摇大摆出去了。
宋运辉心说这厂子怎么这样,他人还没来,底细早让人摸清楚,好像全厂人都翻了他档案,大学生吃香也没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骄傲,人未到,声先至,先声夺人,多大的排场。寻建祥说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没怎么放宋运辉心上,他才来,一介书生,又没得罪谁,谁能看他不顺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头,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寻建祥出去,宋运辉发现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个个都会后面问一句,这就是跟你住的大学生吧,然后都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这目光,一而再地出现,宋运辉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异样的味道来,他很想钻进那些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人心里看一看,看他们没招呼出来的话是不是“这就是水书记要的人?”,他这时仿佛看到有条无形的绳子将他与水书记捆在一起,这让他想到寻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难道将因为水书记而不好过?
金州总厂看来很富裕,有新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是有点老旧的三层楼的工人文化宫,报纸杂志阅览室在文化宫二楼。寻建祥居然没去看电影,跟着宋运辉进了阅览室。但他没坐下看报,他趴门口跟两个管理员说笑。宋运辉自己找到一叠《人民日报》,没想到旁边还有《参考消息》,他不客气,两挂报纸都拿来放自己面前。这种报纸没人看,不像《大众电影》《读者文摘》《新民晚报》之类的早被人从书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阅览室,看的是《小说月报》。
那边两个管理员追着寻建祥打听宋运辉,寻建祥说人年纪还小呢,说两个管理员在人家眼里跟老咸菜一样,只有他寻建祥拿她们当玫瑰花。气得两个管理员拿装订得跟砖头似的杂志揍他。寻建祥被追杀到宋运辉身边,一看,这小子居然在认真阅读《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而且看得出绝对不是装模作样。寻建祥顿时看宋运辉如看神人,顺手拿了一份报纸坐旁边看,一看头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样严肃的《解放日报》。他一边翻看里面稍有趣的,一边斜眼看宋运辉看什么,看了之下心中郁闷,这小子越是严肃的内容看得越仔细,他看得仔细的第四版,这小子却是扫一遍就过。果然是神人,难怪水书记会特招这小子来。
一直到管理员催促,宋运辉才将报纸放回报架,跟寻建祥一起出来。他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一直陪在阅览室,又总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问一句:“寻头儿,我脸上刻着花儿还是刻着乌龟?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寻建祥肯定地道:“你整个人就是怪物。”
宋运辉奇道:“我又怎么你了?”
“你哪能怎么我。小子听着,阅览室两个大妞对你有兴趣,在打听你,你想不想认识她们?”
宋运辉回想一下,委婉拒绝:“年龄有差距。”
“我就说,她们在你眼里跟老咸菜帮一样。”
宋运辉想了想,问道:“你们都说我是水书记亲手招来,难道水书记家里有女儿?”
寻建祥一听“噗”地笑出来,自行车骑得乱晃:“亏你想得出来,幸好水头儿家两个儿子,没女儿,否则你真惨了,冲水家人那品质,你得娶个丑姑娘。告诉你,你不懂可以再问我。这个厂本来是水头儿说了算,他招你时候正是他当权时候,没想到前不久部里文件下来,说什么由厂长说了算了,现在两方闹得够僵,一个要权,一个不放权。你说,都知道你是水头儿的人,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原来是这样,宋运辉心想,但估计水书记权威还挺高,还能关照他宋运辉的生活细节,让他不用进门就做苦力,不用住厕所水房对面的四人寝室,不用住潮湿的一楼。但是,小恩小惠,也让他进门就掉进派系斗争漩涡,他只会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厂里我谁都不认识,谁都没见过,我这不是很冤吗?”
“谁让你太神,敢看《人民日报》当消遣,你看我就没人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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