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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整座官漕大港已经全部封闭,腾出船道以供皇家大船停靠。港口全部清空,行务属先锋营已经提前进驻,保护皇上安全。地方官员皆整装肃目,跪在港外两边接驾。
酉时,皇家大轮在引导船的牵引下,缓缓进入,停于港央,架起长长接板,与架接船相连直至港岸。红毯铺板,仪仗起乐。云曦着九龙盘翔服,乘紫盖腾龙御辇,在众人簇拥之中缓缓而出。
江都逢夏多雨,进入六月之后,十天里竟有大半是阴雨天气,加上江都地势又低,夏天常是半城在水。所以有民谣唱:六月莫要晒被褥,七月蓑衣难离身。珠女有子丧淮水,一至莲开天也哭。
相传江都有个叫珠女的女子,她的儿子淹死在清阳湖。每年她在湖畔祭奠爱子的时候都悲伤哭泣,引得上天与她一起流泪。后来这女子化成山峰,也就是清阳湖极有名的悲女峰。每当夏莲开放的时候,江都常常阴雨连绵,而悲女峰一带波声凄哀,有如女子啼哭。当然这传说并不足信,不过这悲女峰却大大有名,而江都夏雨也因此成为一景。
不过传说虽美,这夏天的江都却不是那么好过,极是潮闷,逢到此时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半潮的,汗憋着出不来。云曦一出来就觉得热浪滚滚,更别提外头那帮迎驾的官员了。但定在此时来也是有必要的,正逢江都雨浓时节,也可看到引流建渠的成果。
仪仗出了大港,官员夹道跪迎。云曦略示了一下,大队人马便向江都城的福荫园而去。福荫园位于江都城东,也是前朝时期所建的,其原型本是一座王府,后成为一座皇家园林,开始名为翠芳园。
本朝武宗年间,武宗沉迷声色,喜欢游山玩水,曾三下江都,而这座翠芳园也经过几次扩建,一度曾占地二百多顷,雕梁画栋奢华无比,更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无数。至昌隆朝,先帝拆除了部分建筑,不再蓄养珍兽,后来又将此园赏给阮启荣,也就是太后阮星华的祖父。阮启荣两朝为官,更为先帝征讨夜滦国,曾七战七胜名动天下。先帝大悦,将翠芳园更名为福荫园,赏给了阮启荣,那时也正是阮家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
时值今日,因皇帝幸南。淮南富户于淮安以南建圣德园,淮河两岸的地理环境已经不允许再建大型园林,加上阮家如今江河日落,为保最后周全,便主动将福荫园重新修缮,以接待皇帝而用。
如今这里虽不复曾经奢华之景,但也依旧层峰叠翠,美不胜收。南方园林,工于精巧。不若北方建筑恢弘对称之风,而是讲究错列。北方干燥,每有建筑必设角楼。角楼其意对于龙王水位,对称而列,取五行之水,是有向水御火之意。
但南方多水,所以楼阁设垂水线,飞檐而取高尖,楼多尖窄而不括横,也是因环境因素而成。每至庭院,不取严格几进几出的规矩,而是小石亭台,错列山石,沟溪流瀑,漫引道间。也是因南方地势低洼,走正方大院有储水之象,在南方不宜。多是巧妙小园,串以桥廊,地引水道,多设渠沟,园中桥梁多达上百,形态各异,姿态万千。
至福荫园后,皇上更衣小憩,然后正式接见地方官员并阮家宗族,于福荫园妙庭台赐宴,随行官员及地方官一并参加。
而绯心则是陪侍太后往内苑而去,过两日太后会亲见阮氏宗亲,估计皇上还会有大宴。今天刚至,一路劳顿人困马乏,太后也疲态尽显,所以绯心陪着太后入了内苑,亲自安顿一番,这才往自己所住的院落而去。
这里道径错杂难辨东西,园中多石多池,与京城的园子大不相同。绯心此番所住的地方离太后并不远,也是个独院,隔了一处假山石林。院子名为碧红幽径阁,隐在一大片的湘妃竹林里,后头还有一个莲池,密密的全是绿叶红莲。
绣灵在宫里年头长了,对这种潮暑天气极不习惯,上了岸不久就憋闷气短,面色潮红时有呕意,吃了一剂清心凉金散,还是脚底下打浮晃。绯心瞧她那样子,八成是水土不服加上又中了暑,便不再让她跟着,早早让人打发她去睡下。小福子虽然一向负责给绯心跑探消息,但毕竟在大内待久了,身边的事虽不及绣灵细致,也算是妥当。他扶了辇跟着绯心回到院子,亲自检查了各项物什,待绯心更衣沐浴过后,又亲自去督了膳食。绯心虽然一路也累得很,但却没半点困意,她满脑子都是淮安的情景,越近越是亢奋起来。
一会上了消夜,绯心随便用了些银耳燕窝,便让小福子陪着四处逛逛。绯心虽是长在南方,但江都也是头一次来。上京那会子倒是路过了,但从水路也没在这边上岸。不过绯心根本志不在山水,她也没有那份放眼江湖的情怀。说她世俗功利也好,说她看不开也罢,人生在世,都是各有各的目标和意义,而她的意义,就在宫闱之中。
绯心穿了一件纯白布金线的拢袖小褂,下衬一条松松的白裙,质地是冰蚕丝织绢,薄而不透,轻软细滑。她让小福子陪着,沿着竹径在院里闲逛,这里小楼周围有奇石,两边都是花架子,此时缀满白色的花苞,暗香浮动,全是昙花!
北方昙花只能养在温室做盆栽,南方潮湿的地方可以地栽,但像这般弄两排花架,轰轰烈烈簇拥着的,绯心也是头一回见到。想来花开一霎,必如飞雪连片,香浮满园。此时枝茎碧绿,花苞饱胀,估计再有一时半刻,便会逐渐开绽。
她立在花架边上,后头的围墙上也爬满了绿萝,巴掌大的叶片浓展着,楼上墙边灯火一映,都泛着光影。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绯心不知为什么想起这句来,看着花苞轻语。
小福子在边上忙着用拂尘给她轰小虫子。这里花草繁密,雨后小虫见了光全出来了,闻香就扑。小福子怕自家主子皮娇肉嫩禁不住,忙得一头大汗,一时听绯心开口有些发怔。她一向不喜欢这些传奇故事,只道是古人编排出来打趣的,如今却这般有兴致起来!
绯心眯眼看着小福子,一时抿嘴笑笑:“本宫是前几日瞧戏,正好唱的是韦陀拜佛祖为师而后诛魔的故事,一时间想起来罢了。”
小福子哈着腰,也笑。这路上,贵妃让皇上拉着没少瞧戏,这回南巡大船队,除了皇上所住的大船上设有戏台外,后头还跟着一条大画舫,里头有个三层高的大戏楼。前几天皇上高兴,架板登过去看了一出,正好就是唱的韦陀,加上庆风班的好角儿,着实让他们也跟着大开眼界了一回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身后不远有人说:“看来贵妃有进宜了,也晓得昙花待韦陀了!”这声音一出,绯心和小福子俱是一惊,绯心刚转过身,还不待下跪,云曦已经踱了过来。两侧有两个打灯的太监,汪成海依旧在边上跟着。
云曦穿着常服,没束冠。轻袍软带,随步而舞,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声音也微起飘,像是半醉般。绯心微瞄了一眼,见他双眼灿若星火,哪有半分醉意,一时心里一悸,低头便拜:“臣妾见过皇上。”
他四下瞧瞧说:“你这里比朕那好多了。前头有竹,后头有花池,两边还有花架子。不像朕那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朕这几天就住在这了!”他说着,抬脚就进。
绯心愣了一下,忽然见汪成海回身一扫拂尘,后头已经拥进来一大堆奴才,搬搬抬抬的全是东西,呼啦啦地从小洞门两侧的配道里鱼贯而入。绯心瞅着两边的人,有些傻眼。
皇上住在隆安阁,虽然绯心没进去过,但之前没到的时候见过图。那里面有一处瀑帘子,有山水花木,有七折桥,明显景致和位置都胜过这里,而且是双重院,还有配阁,两边还有楼。如今他又开始睁眼说瞎话,连东西都抬过来,摆明了是在这里的几日生要挤过来。
绯心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低了头跟进去。云曦踱进楼里去。一层是个打了十六根柱的架堂,没有门,全围的纱,外沿设台,中间铺的都是碧蓝的丝毯,堂里也设了花雕的屏挡,设三层高的釉彩铜香炉,还有一张贵妃椅,铺着软席。两侧有旋梯,上去才是绯心的住处。汪成海让陈怀德指挥着奴才,没往里头进,而是从外侧阶梯上去放东西。云曦往椅子上一歪,接过绯心递来的茶,随便饮了一口说:“明天朕要微服出去,你随朕去。”
绯心这些天已经让他给提溜惯了,况且皇上南巡,要微服四处看看是肯定的,所以她也没什么意外,轻声应了。一盏茶的工夫,东西已经都摆放齐整,奴才来的虽然多,但是动静很小。汪成海趋过来回:“皇上,奴才都安排好了。这里头留几个,其他人还是放出去?”这院子毕竟有限,而且还有一些绯心的奴才住在后头。若是真再添一拨子人,还真是不好安排。
云曦哼一声算是应了,抬眼看着外头的花架子:“这里昙花种得好,不像宫里的,还弄什么偷天换日的法子,搞得白日里开了,糟蹋了花性!”
绯心听了一怔,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关于昙花的传说有不少,但最出名的莫过那花仙与韦陀的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缘。韦陀拜在佛祖座下,每日要为佛祖采晨露,便于夜深而出。而此时昙花便为他而绽,希望他能想起旧日情怀。
宫里的昙花,为了可以让皇上妃嫔能看到其风采,花匠采用一种名为“偷天换日”的方法,就是待花苞丰厚之时,夜里浓照,白日遮光。令昙花白天绽放,更用土养培封之法,让它们花期延长,所以云曦会说是糟蹋了花性!
这话细想,便让绯心也有些感同。传说多是胡言,但昙花夜间悠然而绽,才有独特之美,逆其性而令它白日争芳,阳光之下的妖娆,却少了夜间宁静的华艳。
她怔怔地看着,忽然身子一紧,回神间,发现他不知何时起身到她身后,将她搂在怀里。当着奴才,她觉得这种暧昧有些不自在,僵了一下,低声说:“皇上,臣妾伺候您安歇吧?”
“刚饮了酒,散散再睡。”他弯腰垂了头,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说话弄得她有些痒。
两人静了一会,云曦便着人把椅子抬到纱围外头的木台上,这里花草密,所以柱梁间都烧了些熏草防蚊虫。椅子搬出去,边上点了艾草小炉,放了小桌置了些果点和茶。他歪在椅上,让她坐在身边,两人也没什么言语,但绯心瞧他那意思,像是要等昙花开一般。
这一路行来,自从上次绯心向他坦承心迹之后,他们之间似是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相处还是难找话题,但却少了之前的尴尬。有时这样极静地坐着,绯心也不觉得难熬。也许最近他行事乖张得不是一般二般,总是肆无忌惮地扯着她在船里乱穿行,所以静处反倒成了一种放松。
她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便觉得眼皮发沉起来,迷迷糊糊之间,直到觉得有人推她,她恍惚睁眼,正看到他在笑,是那种纯净无邪,如水晶琉璃一般通透无杂质的笑容,带的他整张面容在灯光幽夜间格外地明媚。他伸手去扳她的脸:“快看,花开了,开了一片!”
绯心怔然顺着他的手劲,目光落在一片雪海之中。她从未见过昙花可以同时绽开如此之多,花架上冰清玉洁,暗夜里如此惊心动魄,芬芳在空气里流泄,让湿灼的气温变得凝和透彻。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甚至都忽略了自己此时已经坐在他腿上。
初到江都的第一晚,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夜间看到昙花开放,带着初露与夺神魂的芬芳,在湛蓝浓黑的夜色里,以独一无二的雪白,压倒无数嫣红。昙花唯有夜绽,才能如此地骄傲。而若想欣赏到它极致的美,就该静静地为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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