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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他一一引荐,我才知道,药不然身前的老头,叫药来,是玄字门的家长;另外一个穿唐装的老头,叫刘一鸣,是红字门的家长;那个鹤发老奶奶叫沈云琛,青字门的。这些人都是京城鉴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跟我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几个世家之长。
我数了数,似乎这才三门,还有一门呢?
刘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黄字门的黄老先生还没到,他路上耽搁了。”他指着我,对那几位说道:“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
药、刘、沈三位家长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没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动,反而有些若有若无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许家先祖到底有多大过错,让他们记恨到了今天。
沈云琛率先开口道:“如今哪还有什么这门那门的,已经是研究学会了,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她的声音好像是京韵大鼓的味道,抑扬顿挫,极有韵律,煞是好听。我忽然注意到,沈云琛背后站着的那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沈云琛简单地介绍道:“他叫沈君,是我们家的高材生。”沈君略一点头,把脸重新隐没在阴影中,一句话没说。
这时刘局笑道:“沈大姐说的对。不过今天咱们是家宴嘛,不提公事,只叙旧情。古人说得好:六月清凉绿树荫,小亭高卧涤烦襟。来来,我先敬几位一杯,权当开席。”说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同桌的人也纷纷端起来,不冷不热地干了一杯。
能看得出来,刘局不在鉴古研究学会之内,但却颇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导着整个局势,到底是当领导的人,气势和其他几位闲云野鹤的学者风范大不相同。
喝完酒,刘局把酒杯轻轻搁下,十指交叠,慢条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吃饭,不为别的,还是为这两天咱们一直讨论的事:五脉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许小朋友也叫过来,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他这番话说完,我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在我身上扫过,有的带刺,有的冰凉。从进院到现在,刘局一直没让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他既然已经挑明了目的,我也不好直接离开,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云琛道:“小刘你可得说清楚,这五脉聚首,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许家传人,我是想把白字门迎回来,让他们重回五脉之列,不然咱们这个学会不够完全。”
沈云琛冷笑一声:“咱们五脉,从来靠的是鉴古的手艺,不是什么血脉。他一个小孩子,就算侥幸鉴出几件玩意儿,凭什么独占一脉与咱们同席论事?”
药老爷子往桌子上一拍,应和道:“沈家妹子说得对。五脉也罢,鉴古学会也罢,都是凭实力说话,不问他娘老子是谁。”药不然在一旁听了,急忙插嘴道:“许愿的鉴古水准,可不差,我今天……”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药老爷子喝道,药不然只得闭上嘴,悻悻退回到后头去。
面对这两位大老的反对,刘局早有准备,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划了一圈:“无才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来,也是希望几位理事能给他个机会,让小许证明一下自己。”
药老爷子和沈云琛商议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我:“小许,看在你是许家后人的分上,我们也不诚心刁难你。你看这桌子上,已经上了一道菜。你不动筷子,猜出盛放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来历,我们就让你上座议事。”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刘一鸣睁开了眼睛,缓缓道:“这都是你们玄字门的瓷器活儿,拿这个考较白字门的人,亏你想得出来。”药老爷子一抬下巴:“那又怎么样?他若连这些都说不清楚,那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席吧,别耽误工夫,我还得去天津听相声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刘一鸣的眉眼,和刘局有些类似,两人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刘局问我:“怎么样?小许,你觉得呢?”
我没别的选择,只得回答:“尽力而为。”
药老爷子这道题,出得实在是刁钻。那几个盘子上都搁着各色菜肴,又不能动筷子。我别说去摸,连看都看不到,寻常的鉴古法子,这回都用不上了——看来只能从菜品上做文章。
药老爷子看到我为难的神色,开口道:“我也不叫你断出是哪个窑的,也不叫你判断真伪。你只消说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器皿,就够了。”
光是为了挣一把椅子,就得费这么大力气。真不知道吃完这顿饭,我还能剩下什么。谁再说这顿不是鸿门宴,我跟谁急!当然了,急归急,我没别的选择,只好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肴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个大青瓷盘。盘中放着两只碳烤羊腿,互相交叠,表皮油亮,浮起一层暗橘色的酥皮,还撒着星星点点的孜然,香气四溢。羊腿底下的盘子隐约可以见到莲花纹饰。
我盯着这瓷盘看了半天,开口道:“这个,应该是元代的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吧?”
药老爷子眉头一挑:“你可看仔细了。”
“我看仔细了,确实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风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色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体足部呈出火石红的特点,此系元瓷特色。两个条件交叠,自然明白。”
这时我看到药不然在药老爷子身后摆了摆手,灵机一动,随即又说:“可惜,这个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见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处的火石红该在胎、釉分界处分布,晶莹闪亮,渗入胎中。而这个盘子,明显是后人在盘底抹的铁粉上烧制而成,颜色虚浮。”
“这就是你说的理由?”
“还有个理由。”我严肃地说,“这元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馆藏着,一级文物,我以前去长沙见过。”
药老爷子哈哈大笑,冲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药不然冲我挤了挤眼睛,两个人心照不宣。我对瓷器其实所知不多,真让我去鉴识,只怕十不中一。但药不然既然给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对着正确答案,拿理论往上套,自然没什么破绽。
我作弊成功,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刚要落座,忽然沈云琛一声脆喝:“慢着。”我一下子又欠起屁股:“您……有什么吩咐?”沈云琛瞪了一眼药老爷子:“刚才是他们玄字门自作主张,我们青字门却还没出题目呢。”
我想起药不然的话,这青字门主业是木器,心想反正都赶到一起来了,索性横下一条心,一咬牙:“您说!”
沈云琛道:“药家既然不为难你,我也不欺负晚辈。你来看看,你屁股底下那张椅子,是真是假。”
我这才注意到,这把木椅的造型与寻常不同。酸枝红木的质地,手摸起来包浆溜光儿滑腻,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云拱着一面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后背紧贴石靠,异常清凉。
但我也就知道这些。瓷器我还能忽悠点,木器我可真是一点不通。
要说这鉴古研究学会,排场还真是不小。一顿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饭盛的是元青花的盘子——虽然是仿制品——坐的还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摸着椅背争取时间,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判断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云琛老奶奶问我为什么,总不能说是瞎蒙的吧……
鉴古这行当,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时候在古董常识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就靠逻辑推理。逻辑上如果说不通,那这玩意儿多半是假的。方震说玩古董的与搞刑侦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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