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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听得大半个时辰,尽是些谈论赵国秦国相争的秘闻,将渑池会盟、蔺相如勇逼秦王及赵国将相和神话说得活灵活现,四周一片喝彩叫好。王稽听得腻烦,正要付账离开,突然看见三名红衣人走了进来,也到临窗处落座,与王稽一座之隔。看衣色气度,这三人很像是魏国吏员,王稽又安然坐了下来。三人落座一阵哈哈大笑,开酒之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起来。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还受了何等好处?”
“依我之见,目下齐国潦倒穷困,十金已是重金,难有更大财货出手。”
“对!”第三个粗嗓门一拍案,“定然是许官许爵,笼络那小子投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时常小瞧我等,原来自己却是个十金便买得动的贱人,当真令人齿冷。”
“你等不知道么?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买得两三个女人!”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一人低声道:“你等只说,那小子还能活么?”
“活个鬼!在下眼见他翻眼闭气了,模样很怕人也。”
“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个阴冷的声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齿断了说不得,还不废人一个?”
“想起来蛮可怜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说,我等三人收下这小子做个文奴,日每喂他三顿狗食,教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岂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日每还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错也。”阴冷声音笑道,“只是不能教丞相知道,要悄悄办理。闻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来探丞相心思,看还追查不追查这小子?丞相非要追他个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爱也。”
“一个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个小吏不放?”粗嗓子不以为然。
“你如何晓得?”阴冷声音一副教诲口吻,“丞相素来狠烈,但整治部属,可有谁个活着?还有那个须贾,毒蝎子一只,叮上谁谁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还得按伊兄说的做,方算牢靠。”
“好!听伊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调教狗文奴!”
饮得一阵,三人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动,也立即回了驿馆,派出六名精干吏员到大梁官邸民居四处探听范雎消息。一连三日,石沉大海。被买通的丞相府吏员说,那个人早没有了,丞相也正在询查此人下落。民居街巷几乎全部打问一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范雎下落,当真不可思议。
此时,魏齐派属吏知会王稽,次日晋见魏王洽谈修好盟约。王稽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下来,全力应对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约文本终于妥当,王稽派快马使者将盟约送回咸阳呈秦王定夺用印,自己在大梁等候回音。正在此时,那名精悍的御史从临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馆,向王稽备细禀报了从齐国探听到的消息。
在临淄,御史通过秦国商社,找到了经常在商社为齐国购买秦铁的一个市掾,此人经常出入安平君田单府邸,对魏国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后经御史多方印证,确实无差。
魏国派出的赴齐特使是中大夫须贾。须贾有个门客叫范雎,因了范雎颇有才具,是须贾的文案臂膀,须贾为这个范雎在丞相府请了一个书吏职分,名义上算做了国府吏员。须贾抵达临淄时很是倨傲,拜见安平君田单时,公然嘲笑田单府邸简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单只淡然一笑,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处政不以门第之威,中大夫可知这是何人所说?须贾抓耳挠腮大是狼狈,身后书吏高声回答,此乃我魏国上将军吴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国,魏国亦当敬重齐国也!田单大是欣慰,对着书吏一拱,阁下一语道破邦交真谛与田单之心,敢请阁下高名上姓?须贾气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个书吏,安平君喧宾夺主,未免失礼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方才先生见识,田单自是敬佩。气得须贾狠狠瞪了那个范雎几眼,脸色都白了。
及至晋见齐王,须贾本不欲再带范雎,无奈又怕自己遇到难题,着意教范雎捧着礼盒随行,做了个侍者身份。到得王宫却恰恰又与田单相遇。田单没有理睬须贾,只对着捧礼盒的侍者一个长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单有礼了。侍者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当名士之号,国务在身,恕不还礼。神态毫无受宠若惊之相。田单郑重一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博学,田单当择日就教,尚请先生拨冗。范雎道,今日使节拜会齐王,非政莫谈,非政莫听,尚请见谅。田单一笑,先生果然国士之风也;须贾大夫,请。
须贾对田单这时才想起与他说话大是不满,脸色不禁涨红。范雎不过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抬爱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单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减,不因位高而增,田单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须贾对田单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来气,一甩大袖进了王宫。
傲慢的须贾,不知自己使命,不知邦交礼仪,见了齐王当头一问,不知齐国如何与我大魏修好?齐王田法章哈哈大笑,我与魏国修好?特使当真滑稽也!魏国参与五国灭齐之战,今齐战胜复国,魏国自己要与我大齐修好,如何反成齐国修好于魏?特使饮酒多了。说着话,脸色已阴沉了下来。饶是如此,须贾傲慢依旧,趾高气扬道,国贫如洗,何谈战胜之威也。还没说完,田单厉声呵斥,须贾放肆!我大齐虽无昔日丰饶,却有今日四十万大军。须贾见田单手按剑格,脸色顿时灰白,大睁着双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一拱手道:“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和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他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也甩袖去了。
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破例被须贾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驾着轺车走了,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带着一身酒气一声大嚷,好个范雎!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书: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亦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此乃范雎在齐行踪,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的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只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御史,战国秦官职,国君文书侍从,与后来职司弹劾纠察的御史有别。
市掾,齐国市吏,职掌民市交易。
六范雎已死张禄当生
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若也可以说是收获的话,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期盼秦王回书最好再慢几日,容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是否将水面收拾洁净,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道,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办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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