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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第1页)

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您痛得很吧?”

张文明敷了金疮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闷棍儿,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儿,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

张文明摇摇头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谦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老太爷呀,您再慈悲为怀,也不能学东郭先生哪。”

“唔,唔?”

“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乎,“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

“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

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您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

“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

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并不会太在意,但赵谦如此说,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这赵谦与张老太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又如此痛恨金学曾?说起来却是有一段隐情。

隆庆二年的时候,赵谦尚在江陵县令任上。境内长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约有一千二百多亩,赵谦利用县衙名义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种。两年过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间,赵谦借口游海子湖赏荷花,把张老太爷请出大学士府。赏荷归来途中,在那一大片田亩跟前落下轿子,赵谦指着眼前这一片已抹了青籽儿的稻田,问张文明:“老太爷,您觉着这片稻田怎么样?”张文明看着和风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这可是上等的好田。”赵谦爽快地说:“老太爷既然喜欢,这块田就送给您了。”“送给我?”张文明一惊,问:“这田是谁的?”赵谦道:“荒田,现由咱县衙暂管。”张文明一听连忙摇头答道:“既然是县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赵谦察言观色,试探着说:“只要老太爷肯赏脸收下,下官就帮您办妥一应手续,把这田过继到您的名下。”张文明迟疑了一下,不免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毒日头晒人,竟绕着那一块田亩走了一圈,然后担心地问:“拿下这块田,会不会犯事儿?”赵谦大包大揽回道:“犯啥事儿?下官想好了,这是您家的祖业田,被水淹了几年,现水退泥现,合该归还。”说着就从衣袖里抽出早已办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张老太爷手上,原来他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张老太爷意外获得这价值上万两银子的田产,实乃大喜过望,从此对赵谦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写信向儿子极力举荐,赵谦升任荆州府同知,专管税关,这算是对赵谦奉送田产的回报。自得了这一肥缺,赵谦对张老太爷感激涕零,心里头也就越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人间至理。

自主政税关以后,赵谦真正开始了他一脚踏金一脚踏银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贪啬,在江陵县令任上,过手的银钱太少,想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头。再加上那时他还在打垫铺底寻靠山,行事还守几分本分。到了税关却不同,一来他觉得自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二来这税关银钱进出像大河里淌水,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赵谦自恃有张老太爷这个大后台,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大小商贾们踏破了。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逃税,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那些时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笔肮脏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长,他管了两年税关之后,户部一道咨文下来,把税关收为部属,主政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赵谦本想再请张老太爷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怎奈户部尚书王国光早就作出议决,全国十大税关的老堂官一个不留。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税御史姓名都上了邸报。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家父面子,将赵谦官升一级,改授荆州知府。以往税关隶属知府衙门管辖,如今却与荆州知府平级,都是四品衙门,这种改变冲消了赵谦升官的喜悦。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他的感觉是坐在金铺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权力虽然大了,但过手的银钱却少了许多,因此心下常常怏快不乐。所以,当新任巡税御史李大人前来荆州与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诚意向他这位前任讨教时,他竟毫不客气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机宜:“无为而治。”李大人在户部当了多年的郎官,税政之事无一不通透。但此人从来没有做过独当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余而霸气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数,摆上桌面却怕得罪人。他一到荆州,就知道赵谦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各衙门的人都对他敬畏三分。知道这个背景,李大人虽然对赵谦的霸道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分庭抗礼捋他的“虎须”。再加上这赵谦虽然盛气凌人,对这位李大人却还算礼敬。来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饭局请他。赵谦只是牵头,轮流做东的都是荆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珍馐奇馔美酒琼浆,把个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气滞胀老长时间也消不下去。连续这么吃下去,李大人总算明白了“无为而治”的含义。他情知自己斗不过赵谦,索性就当一个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后,终落得个革职回籍的下场。

当接任的金学曾来到荆州时,赵谦本想如法炮制,但碍于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正扯着顺风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参邪,因此不敢贸然行事。那一日,金学曾例行公事前来府衙拜会,赵谦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官袍走到廨房与他相见。行过礼后分宾主坐定,约略寒暄,接着说起公务,金学曾实心实意想得到帮助,赵谦却一味地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金学曾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讪讪问道:

“听说我的前任李大人来,赵大人赠给他‘无为而治’四个字,愚职此次到任,不知赵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赵谦听出金学曾话含嘲讽,便反唇讥道:“金大人,你前程远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远大,就不会从北京跑到荆州来了,”金学曾一笑,又道,“愚职到荆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学士牌坊,听说是赵大人倡议修建的,功德无量啊!”

赵谦脸色一红。自宋师爷去北京带回消息,说首辅大人要拆毁这座牌坊时,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听到金学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广官员以及荆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辅为荣。本官此举,乃是顺应官心民心,难道做错了吗?”

“愚职并没有说你做错,作为首辅家乡的父母官,赵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话不投机,赵谦干脆不搭腔。金学曾起身告辞,赵谦又假意挽留,说道:

“都午时了,金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

“也好,那就叨扰一顿,”金学曾心想在饭桌上摸摸情况,竟不推辞,笑道,“下官蹭饭吃,在京城里出了名的。”

赵谦命衙役备下四菜一汤,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炒茼蒿,四块酱干子,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汤是神仙汤——一钵子放了盐的清水,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那饭的颜色黄得像痨病人的脸,原是发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这饭菜,金学曾就知道赵谦故意整他,此前他已听说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赵谦拉进醉乡,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盘海碗吃出了胃胀。如今对他这般接待,说明赵谦对他不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对了。此时他也不计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倒是陪吃的赵谦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里挑,像吃药似的,金学曾看在眼里,一边大嚼,一边笑道:

“赵大人,你这荆州府衙门的糙米饭,真正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赵谦看到金学曾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这家伙怎么像头猪,嘴里却说:

“金大人,咱衙门里头平常就这膳食儿,很多人吃不惯,没想到倒对上了你的胃口。”

“赵大人,看你这身旧官袍,又品尝了你的衙门饭,下官心里头佩服,你是个难得的清官啊!”

“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却吐哺之心,不才所为,仅守官箴而已。”赵谦说的虽是假话,却一脸庄重。

“这糙米饭已表现了赵大人的官箴,”金学曾扒尽碗中的最后一颗饭,打着饱嗝说,“去年秋上,下官写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请金大人念给咱听听。”

“好,你听着。”金学曾不假思索,随口念道,“一肚子坏水儿,二眼泡儿酸气,三顿发霉的糙米饭,四品吊儿郎当官,五毒不沾,六亲不认,七星高照走大运,八面玲珑咱不会,九转真丹是惩贪,十面埋伏谁怕它。”

金学曾一板一眼念下来,非韵非诗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铿锵有力。赵谦仔细听来,感到字字都有玄机,暗自忖道:“什么去年秋天写下的,明明是这歪才现编的,他这是向我宣战呢。”心里头毛焦火辣,嘴里却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风范,下官敬佩,敬佩。”

经过这一回合,两人生下了龃龉。赵谦认定金学曾是个鬼难缠,已是十二分的防范;金学曾则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断不肯与赵谦互通声气。过不多久,金学曾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来荆州税关现有的吏员,多半都是赵谦招进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门里讲一句话,足不出户坐在府衙的赵谦下午就知道了;二来赵谦是一府之长,手上掌握着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权,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难行。凭自己的直觉与经验,金学曾断定赵谦在税关主政时一定会有贪墨行为,但税关的账上,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双方暗中较劲儿时,突然发生了张老太爷挨打的事件,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学曾的赵谦,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匆匆登轿,赶来大学士府中探望。明里是探视张老太爷的伤势,暗中却是想说服老太爷,借此机会向儿子张居正告金学曾的刁状。

眼看张老太爷躺在床上迷糊了,赵谦却赖在房间里不走。这当儿,张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踱进房来,对枯坐着的赵谦说:

“赵大人,老太爷的伤势稳住了,谅不会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务,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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