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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迟早的事。”何心隐的口气不容置疑。
张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里的蛔虫,怎么说得这么有把握?”
何心隐回道:“这本来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基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册立太子时,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满朝文武,在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还有一个高仪,但高仪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冯保,他已下中旨让冯保取代孟冲当上了司礼监掌印,下一步,肯定就会让你取代高拱出掌内阁。”
张居正心里头承认何心隐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这样的结局。但表面上却显得对此事漠不关心,故以提醒的口气回道:“柱乾兄,妄测圣意不应该是人臣所为。”
“如果不揣摩圣意,人臣之道又从何体现呢?”何心隐机智地反问了一句,接着说道,“现在来说无可禅师这首偈语中的第三层意思,方才说过,这二十字中,隐含了一个石,三个鸟。”
“一石三鸟,”张居正立即接腔说道,“无可弄这么个成语在里头,又是什么天机?”
“一石三鸟究竟有何意义,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测,应该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辅后应该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当然是廓清政治,开创新风。”
“请具体讲。”
一论及政治,张居正便有了官场上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何心隐很是听不惯,但因为下面所要谈的是他多年来萦绕于胸的治国大计,便也计较不得态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咙,从容说道:
“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综观本朝两百年来,三公九卿禄秩丰隆者,却是没有几个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求福祉。这是为何?就因为贤人多不在朝。远的不说,就说嘉靖皇帝时的首辅严嵩,这是有明一朝以来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极。再说近一点,如今还在首辅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平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党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隐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势头。但他所讲述之事,张居正有更深切的体验。他知道照这么议论下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便打断何心隐的话头,说道:
“柱乾兄,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张居正眸子幽幽一闪,说道,“这倒有些新意,不才愿闻其详。”
何心隐受到鼓舞,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了:“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大凡年轻士子,甫入仕途,都愿做循吏,想干一番伟业。但随着涉世日深,他们不免两极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场腐朽之气,日渐堕落;另一部分人则洁身自好,归到清流门下,除了空发议论,也就无所作为了。真正坚持初衷,执著循吏之途,则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说得好,”张居正这次的激动是由衷发生,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在何心隐跟前停下,肃然动容地说,“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这才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在,你且讲第三条。”
“这第三条嘛,”何心隐目送张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说道,“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
“是吗?”张居正随口问道。
何心隐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隐说罢,专注地看着张居正的表情,只见他双眉紧锁,半晌都不作声。此时,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涛飒飒。山风过处,已把白日的暑气吹送净尽。张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长出一口气之后,才开口说道: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叔大兄,史书昭昭,记载甚详。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惟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别说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张居正,连头都不回,只是摆手制止何心隐说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隐射来,一丝寒悸突然从何心隐心头掠过,他顿了顿,答道:“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显宦之家,只有这帮人,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巧取豪夺,鱼肉百姓。”
张居正冷冷一笑,说话口气带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心要我与皇上作对吗?”
“可是,这样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谈什么帝王学,还是谈谈你研究多年的阳明心学吧。”
何心隐本来就是心气很高的人,一听张居正的口气不想再谈下去,顿时长叹一声,说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罢,罢,我们就此别过。”说罢,何心隐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
“柱乾兄,且慢!”
张居正这么一喊,已走到门口的何心隐又站住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张居正问。
“回京城。”何心隐气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张居正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便把一脸冷漠尽数收起,换成笑脸说道,“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做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
何心隐原来还有一份企盼,以为张居正回心转意,叫他回来再共商国是。现在见张居正如此表态,也就不再存什么指望,于是再次拱手一揖,决然说道:“叔大兄,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别过吧。”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门。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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