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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个付贵在解放前是北京警察局的一个探长,除了亲手逮捕过许一城以外,还抓过几个地下党。但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多,没下狠手。所以北京和平解放以后,他虽然被抓起来,但不算罪大恶极,建国后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监狱里待着。等他刑满释放,正赶上“文革”。付贵不愿意继续待在北京,就跑到了天津隐居。近两年古董生意红火起来,他就在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里做个拉纤的,帮人说合生意。
一个解放前的探长退休以后,居然混到古董行当来了,这可挺有意思。拉纤这活不是那么好做,得能说会道,还得擅长察言观色,倒是挺适合一个老警察。不过这行还得有鉴古的眼力,既不能被卖家骗了,也不能让买家坑了,这就要考较真功夫了。
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当即让方震去订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往天津。药不然一脸愁眉苦脸,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约出来,看来又要爽约了。
进了火车站,黄烟烟居然也站在月台上。不用问,肯定是刘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凑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似乎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哭过。我把那个青铜环拿出来:“我许愿做人有原则,从不强人所难,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原物奉还。”说完我转过脸去,跟药不然继续贫嘴。至于黄烟烟什么反应,我就不知道了。
北京到天津火车挺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一下车,趁着天色还未黑,直奔沈阳道而去。
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可是个老资格,俗话说:“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这地方别看简陋破落,可着实出过不少好东西,像什么乾隆龙纹如意耳葫芦瓶、成化九秋瓶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淘出来的。今天是周末,来的人更多,热闹程度不输潘家园,满耳朵听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卫嘴子。北京鉴古界的人,没事儿都会来这晃一圈,我先前也来过几次,认识个把熟人。
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黄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黄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玉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身相迎。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黄烟烟身上:“黄大小姐,你也来了。”黄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阳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那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高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脱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迎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胸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交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白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性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满街乱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藏身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欲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黄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摇头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个圈子虽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麻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解开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玉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黄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摇头:“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插嘴道:“甭问,问了也白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高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黄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黄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阳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泄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阳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交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黄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鸡蛋煎饼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北京的薄脆饼好吃。
黄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黄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黄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鸡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中国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看他满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内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黄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水。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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