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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午时,户部员外郎金学曾也乘了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来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访”进了寺后,东厂番役即把了寺门,一应闲杂人等都挡在门外不得入内。这金学曾大摇大摆跨门而入,番役们以为他是李太后传旨召见的,倒也没有拦他,任他兴抖抖昂头而去。其实,金学曾并不知道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等一干要人在寺里头,他来这里乃是别有所因。
却说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并捐给太仓后,这金学曾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师名人,不但同侪官员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堂官王国光也觉得他心眼灵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礼部查账。半年下来,他把礼部几十年的陈账翻了个底朝天,剔假求真锱铢必较,活活地提溜出一窝子硕鼠来。张居正靠着他提供的确凿证据,惩治了十几名贪墨官吏。在清流习气浓得化不开的官场,张居正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位“循吏”,于是对他破格提拔,才两年多工夫,他即从一个九品观政跃升为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官位骤升,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难事,别人躲着不肯干的,他都主动请缨。正因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见愁的差事——去宛平县稽查三宫子粒田的收成。
且说这宛平紧挨北京,青葱冈峦平畴沃野尽在皇帝爷的眼皮子底下。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别的不说,单道历代皇上给皇亲国戚内府貂珰等各类人物的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宫子粒田了。所谓三宫,即大内的乾清宫、慈庆宫与慈宁宫。这三宫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处。宛平之外,尚有顺天府大兴县、河间府静海县、保定府清苑县等处。这子粒田的收项,称为子粒银。收上来由三宫主人支配,实际上是他们的私房钱。皇上、东宫和西宫平常要赏赐身边的内侍宫女,就从这笔钱里开支。万历改元,李太后虽然与儿子朱翊钧一起住进了乾清宫,但慈宁宫名义上仍是她的寓所。因为皇上年幼,还不到自己花钱的时候,所以这乾清与慈宁两宫的子粒银,实际上为李太后一个人享有。隆庆六年加封两宫皇太后称号后,在冯保建议下,户部核准又给两宫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顷。这样一来,慈宁宫名下的子粒田,仅宛平一处,就已高达一百七十公顷四十九亩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银的进项有八千余两之多。去年,宛平县衙解送上来的子粒银比往年少了许多,仅慈宁宫一家就少了一千多两。短了三宫的进项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银交付不几天,就有一道圣旨传到:“三宫子粒银为何拖欠许多?又昨慈宁宫所进钱粮,比去年少一千有余,查明回奏,钦此。”这道旨是李太后借小皇上的口发出的,没有直接发到户部而是由内阁传达,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希望张居正能够直接督查此事。张居正接旨后即把王国光找来商量,要他派个得力的人去宛平县调查一下子粒银欠缴的原因。王国光几乎不假思索就推荐了金学曾,张居正也欣然同意。
金学曾得到这差事后,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宛平县署,向县令沈度说明来意,沈度听后一笑,说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县衙该如何配合,你吱声儿就是。”除了表示热情,这沈度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讲。金学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为当事人理当回避,二是怕在钦差面前说错话落下把柄,也就不难为他,只让他派出钱粮师爷,陪着去宫庄子粒田实地调查。
这种调查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难事,找宫庄佃户一问便知。但若深入进去,才知道个中隐情甚多。金学曾在底下转了二十来天,因要过春节了才不得不回到县衙。与沈度作别时,他并没有说及自己的调查结果,只留下一句充满同情的话:“你这个县太爷难当。”他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发现过多过滥的赠田赏地,实际上已成为一宗危及邦本压迫地方的弊政。就说这宛平县,各类赏赐庄田达一千多顷,占去全县田土的十分之三。这些庄田分别属于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戚世袭而下,有的是当朝权贵泽亲之惠,查起来个个都得罪不起。这些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定就得如数交纳,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说理的庄田主尚可通融酌情减免,若碰上蛮横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宛平的一县之令,真是一百二十个为难。若是帮着勋贵催租,则无异于夺人性命;若帮着农户诉苦,则要备受勋贵们的凌辱。就说这个沈度,去年冬月就因为帮佃户说了几句话,竟当众挨了前来催租的世袭勋爵杜继祖的耳光。金学曾在调查中获得大量详情,春节期间,趁着到部堂大人王国光家拜年的机会,将子粒田的种种弊端作了大略汇报。王国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带着他到张居正府上再作禀报。王国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首辅有决心解决子粒田的弊政,金学曾就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没有,这个马蜂窝就赶紧不要去捅它。正思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哪肯将这等污糟事弃之不管?当即就表态要金学曾继续调查。
有了首辅与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学曾一过罢春节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继续他的差事。他从宛平县署钱粮房的档录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马房庄也有六十顷赠地,每年收子粒银近千两。按记载,这是当年英宗皇帝的恩赐——权当是皇室赏给的灯油钱。金学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们拿这一千两银子干什么。昨天,他从宛平县回来,上午到部点过卯,处理了一些手头要紧事务,便乘轿到了大隆福寺。
他在各殿里闲逛了一趟,问了问收受香火钱的情况。不觉已穿过四重大殿,来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里与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回头瞻望,只见一行人在寺中住持的引领下,已是走到了门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栏台上。住持指着头顶上的藻井,开始向一干人众讲述上面绘就的天龙八部故事。内中有一个身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缕飘然长须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忖道:“这不是首辅大人吗,他怎么会穿上便服来到这里呢?看他边上的那位妇人仪态万方,又不知是谁?”既然邂逅相遇,金学曾情知无法回避,于是一步跨出门来,迎着张居正高喊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一个愣怔,他没想到此时此地会有官员出现,更没有想到这个官员会是金学曾。说话间金学曾已走到跟前,一个长揖到地,却没有行庭参之礼——这也是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看着金学曾执礼甚恭的样子,站在张居正身边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么大法堂里会跑出一个四品官员来。用过午膳之后,是她提议要往寺中各处走走消消胃气的。她本想车身回避,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留了下来,她问张居正:
“这个人是谁?”
张居正正愁没法介绍,见李太后主动问起,连忙回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金学曾。”报过名衔,张居正又特别补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调查三宫子粒银欠缴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吩咐道,“带他到客堂参见。”
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厅,都按原位坐下,万和领金学曾进屋觐见。此时金学曾已知道了贵妇人就是李太后,心里头激动非常。万历朝真正当家的就是这位李太后,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她所倚重的内臣外相冯保与张居正两人,今天一并儿都到了,此等机遇更属难得。他觉得刚才在大法堂前,张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绍给李太后的。他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机会把调查所得的子粒银实情,向李太后和盘托出,因此心里头做好了准备。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
“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这是为何?”
“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四品蚂蚱官,只能长跪。”
李太后扑哧一笑,问道:“怎么,四品还是个蚂蚱官?”
“比之七品县令,我四品员外郎是个大官,但在皇太后面前,却只能算是一只蚂蚱了。”
金学曾语调诙谐,却没有给人油腔滑调的感觉。李太后见惯了呆板之人,乍见如此一个另类便觉得新鲜,接着问道:
“听说你会斗蛐蛐儿。”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虽是小技,亦见灵气,”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皇上分忧。”
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
“唔,”李太后觉得这回答太甜,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
“是。”
“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
“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六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
“查出来了吗?”李太后关注地问。
“今天,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学曾长跪在地,挺直身子回道,“方才,寺里住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
“袈裟怎么了?”李太后不解地问。
“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五六十两银子。”
“和尚衣服也这么贵?”张居正故意问道。
“是啊,这也正是下臣纳闷之处,”金学曾从容答道,“下臣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贪嗔痴一应人间毛病,一概为佛地宝刹所不容。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今天,下臣进到这大隆福寺,倒像是进了钟鸣鼎食之家。”
金学曾言辞犀利却又占理,李太后睨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
“有这等嫌疑,”金学曾回答得很干脆,“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它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前些时畏罪自杀的吴和,大年初一赶来这里烧头香,一次就捐了五百两银子……”
“有这等事吗?”李太后打断金学曾的话,问专注听着谈话的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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