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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上卿苏代进殿——”一个尖锐细亮的声音响彻大厅。
苏代恍然抬头,见一个黑服玉冠的年轻人正站在大书案之后微笑地打量着他,这是在燕国久为人质的秦王嬴稷么?遥遥看去,这个嬴稷虽然正在即将加冠的年岁上,可那黝黑劲健的身姿却分明渗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风尘,任谁也不敢将他做寻常的弱冠少年对待。苏代虽然久在燕国,却从来没有见过嬴稷,今日第一次见这个少年秦王,心中不禁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独佑秦国,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饶是感慨良多,苏代也无暇品味,一个躬身大礼道:“外臣苏代,参见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齐国富贵气象了。”嬴稷亲切地笑着。
“人云:见贤思齐。秦人勤政,苏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声大笑:“秦人苦做成习,何敢劳上卿思齐?来,上卿入座。”
苏代坐进左下手的第一张大案,略一打量,见与秦王大案并排的左手还有一张空案,心知那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对面遥遥相对处也只有三张长案空着,可见这里只是秦王与几个栋梁大臣议事的殿堂,不禁大是欣慰,直觉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来见本王,何以见教?”嬴稷笑着开了头,分明是要苏代说话。
苏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经知晓,齐国欲与秦国结盟,伸张天下公理,铲除桀宋。”
“齐国想灭宋。”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国夺齐国五城,齐王心疼?”
“秦王差矣!”苏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穷兵黩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愤,天下呼为桀宋。齐国吊民伐罪,岂能以五城之恨论之?”
“说得好听呢!”猛然听得大屏后一阵清亮的笑声,走出一个散发长裙丰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却是谁?她瞄了苏代一眼,径自坐到少年秦王旁边的长案前笑道:“吊民伐罪,那可是圣王大道。齐王不是青龙现世么,自顾去做便了,何须一呼拢拉上他人,莫得夺了齐国风光?”脸上写满了嬉笑辛辣。
苏代何其机敏,立即拱手跟上道:“太后明鉴,战国攻伐,利害相连。况桀宋横挑强邻,攻楚攻齐攻韩攻魏,为所欲为而无人抑其锋芒。唯其如此,皆因天下战国相互牵制,全无公理大道。今齐王攘臂举旗,自是吊民伐罪,即或不联秦国,亦当与楚韩魏赵联兵,绝非市井之徒群强欺弱,何来齐国独占风光?”一席话竟是不容辩驳的架势。
“不愧苏秦弟也。”宣太后赞叹一句沉下了脸,“邦交根本,不在说辞。我问上卿,这利害相连,却是甚个说法?灭宋但能分给秦国三成土地,秦国自然出兵。不然么,齐国大可去攘臂举旗,休来咸阳聒噪。”
苏代大出预料,如何这秦国与宋国翻了脸,竟还坚持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为苏代不知情而漫天要价?可是,苏代不能答应他国分宋,这是齐王的严令。蓦然之间,苏代计上心来,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苏代明白,秦国隔岸观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预他国联兵灭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断。”
宣太后咯咯笑了:“我却看你不明白,竟来糊弄一个女子,说我要隔岸观火,我说过么?想教秦国闪开道,听任齐国独吞了这块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灵性!”
“太后明鉴,齐国是联兵灭宋,何曾想独占宋国?”
“苏代啊,你就别给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地笑着,“若不想独吞,如何一说到分地便装聋作哑?我问你,联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来联兵灭国的常例?避而不谈,不是独吞却是个甚来?老身不答应,便教我作壁上观,听任你等灭了宋国,可是?此等雕虫小技,也亏了你苏代堂而皇之地卖弄。嘿嘿,还纵横名士,说得出口么?”
苏代大窘,一时满脸通红,不禁亢声道:“苏代唯问太后,秦国可是明白了要自外于中原六国,硬是要做桀宋后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顽皮得像个小女孩一般笑着。
猛然,殿中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扑了过来:“苏代休得聒噪,魏冄与你说话。”话音落点,一身黑色甲胄的魏冄铁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国已是秦国驻军属国,齐国要灭宋,先过我秦军大关再说!”
这一来,苏代惊诧莫名。宋国几时成了秦国的属国?还是驻军属地?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也。蓦然之间,苏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过甚。苏代敢请秦王一句口书定夺,秦国可是与宋国结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苏代偏是要名正言顺地给魏冄一个难堪,若是缺乏邦交阅历的秦王说出一两句可供利用的话来,便有得机会了。
“上卿果然精明。”少年秦王悠然一笑,“吾爱宋国,如爱新城、阳晋同也,岂有他哉!”说罢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魏冄哈哈大笑:“苏代啊,便宜没占上,快点儿回去准备灭宋了。”
宣太后冷冷一笑:“一条海蛇,竟做飞龙在天了?”说罢也径自去了。
苏代大是尴尬,羞恼攻心,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大步出宫。回到驿馆,草草收拾,立即出了咸阳,走到日暮时分,函谷关遥遥在望,才猛然想起还没有向樗里疾辞行,然则事已至此,再回咸阳岂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脚下一跺:“出关!”一行车马辚辚隆隆出了函谷关向东去了。
驿丞,秦国驿馆的馆长,归属行人署。
陶邑,宋国最大的商市都会,中原大市之一,在今山东定陶西北。春秋越国范蠡辞官后在此经商,号称陶朱公,大富甲天下。
巨野泽,战国时齐魏宋边界大湖,后干涸消失。大约在今山东郓城、梁山东南。
商丘,宋国都城,今河南省商丘地区西南。
新城,战国时韩国西部要塞,在今河南省伊川西南;阳晋,战国时齐国西部要塞,在今山东省兖州西北。
六几番折冲大起战云
齐湣王很有些着急,整日在王宫后园的大湖边焦躁地转悠。
眼见已经到了四月末,“绝气下”一过,进入“中郢”,便是收种农忙时节,农忙一过又是酷暑,这段时光都不宜大军征战。再刨去窝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时月也就是春秋两季,若春日晃过,便只有秋季两三个月了,对于一场灭国大战,显然有些太过仓促。按照齐湣王掐尺等寸的谋划,苏代出使秦国来回最多一个月,回来时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筹划一旬立即发兵,赶在五月中旬的“中绝”之前,灭宋大战便可大体告一段落;纵有善后小战,也可在秋高气爽的八九月了结,如此可在今年之内了了这个头等心愿。如今四月将完,这个苏代还没有音信,堪堪一个用兵大好季节被白白错过,齐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这一日转着转着,齐湣王心中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将军马粮草调集齐整,一过夏忙到“期风至”(立秋),立即发兵灭宋。主意一定,齐湣王立即急召丞相孟尝君与上将军田轸入宫。
两位大臣刚刚坐定,齐湣王便急迫说了自己的谋划,末了激奋道:“灭宋大业,贵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着手,今秋一举灭宋!”谁知两位大臣听完,一时默然,仿佛不知从何说起。齐湣王素来简洁快捷,说到臣子面前的事便是必须要办的事,所谓君臣共商,实际上只是个臣子受命的过场而已,如今这将相二人非但没有惯常的“谨遵王命”的高声领命之辞,反倒是低头思忖面有难色,齐湣王老大不高兴,沉着脸道:“灭宋大业,两位不以为然么?”
田轸猛然抬头,拱手高声道:“臣谨遵王命!”
“这便是了。”倏忽之间,齐湣王笑了,“孟尝君,以为然否?”
“臣启我王,”孟尝君不卑不亢,“灭国事大,牵涉天下。上卿未归,大势不明。臣以为我王不宜轻举妄动。一旦三十万大军集结边境,势成骑虎,届时若有不测之变,进退维谷,给人以可乘之机。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耸听。”齐湣王冷笑一声,“但有三十万大军,灭宋牛刀杀鸡,何来骑虎难下?孟尝君,你倒是跟着苏秦学会了一套说辞。”说着脸色黑了下来,旁边田轸大是惶恐,看看暴烈无常的齐湣王即将发作,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宫门内侍一声高宣:“上卿苏代请见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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